第一幕:长安令
深秋的长安城,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仿佛一座温热的巨大青铜炉。
皇城之内的太极殿,从这帝国中枢刚刚签发出一道,即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敕令。
丞相府内,是一片异样的清凉。
地底的冰窖通过巧妙的管道系统,为这座帝国真正的权力心脏输送着丝丝寒气。
王猛,这位病体刚刚痊愈的,前秦帝国“工程师”。
身着素色麻衣,正伏案批阅着堆积如山的文书。
他面容清癯,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但那双“曜石寒瞳”依旧锐利如刀,扫过字里行间,便能洞察一切隐藏的危机与算计。
他的指尖,在一份来自陇右的密报上轻轻敲击,那是“冰井台”送来的,
关于龙骧将军姚苌在羌人中声望日隆,其部与蜀地边缘部落接触频繁的记载。
王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姚苌,这头被苻坚以“仁德”圈养的狼,其隐忍与野心,他从未有一刻放松警惕。
“景略,”一个温和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苻坚未着龙袍,只穿一件宽松的常服,信步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卷刚刚拟好的敕令草稿。
“征调梁益兵马,出蜀攻占汉中之事,你看如此措辞可还妥当?”
王猛起身,恭敬地接过。目光迅速扫过绢帛上的文字。
敕令以苻坚特有的、带着理想主义热情的口吻书写,强调“混一六合,共襄盛举”。
要求益州刺史谯纵,尽发蜀中精锐,筹集粮草三十万石。
由龙骧将军姚苌监军,限期两月。
出剑阁,北上攻占汉中,参与对匈人帝国的下一步军事行动。
“陛下,”王猛的声音平静无波,“敕令本身无虞。然,蜀地……情况特殊。”
“自成汉灭亡后,蜀人久疏战阵,安于闭塞。强征其出蜀远征,恐生变故。”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苻坚,“姚仲华为监军,是否……”
苻坚摆了摆手,脸上是那种王猛熟悉的、近乎固执的宽容与自信。
“景略多虑了。朕待谯纵不错,授以方面之任。”
“蜀中亦朕之赤子,岂能独免为国效力之责?”
“至于仲华……羌人善战,正好督促蜀军。”
“况且,让其离了陇右根本,置于大军之中,岂不更安?”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烈日晒得有些发蔫的梧桐,慨然道。
“天下崩裂已久,胡汉血仇如渊。唯有打破地域之隔,令四方之民共赴王事。”
“方能真正消弭隔阂,成就‘混六合为一家’之伟业。蜀地,不能永远是法外之地。”
王猛沉默。他知道,在苻坚那宏伟的蓝图里,蜀地的兵马粮草是实实在在的资源。
而将蜀地力量纳入中央调度体系,更是其“天下一家”理念的重要一步。
他无法反驳这理想的崇高,只能计算着现实的代价。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不仅是地理,更是人心。
“陛下思虑深远。”王猛最终躬身,“只是……”
“还需密令‘冰井台’蜀中诸点,密切关注动向,以防不测。”
“另,粮草转运,需提前规划,蜀道艰险,损耗必巨。”
“准。”苻坚点头,“具体事宜,景略统筹即可。”
敕令被迅速誊抄、用印。一名身着绯袍、气质精干的使者,带着一队精锐护卫。
携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承载着帝国意志与君王理想的文书。
离开了尚存一丝凉意的丞相府,踏上了前往西南蜀地的、漫长而崎岖的官道。
阳光照在使者肃穆的脸上,也照在卷轴火红的封泥上,那上面,盖着前秦天王苻坚的玉玺。
第二幕:锦城波
十余日后,敕令抵达成都。此时的成都,正值梅雨季节。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细雨靡靡,将整座城池笼罩在一片潮湿、黏腻的氛围中。
益州刺史府邸内,炭火驱散着阴寒,却也驱不散益州刺史谯纵心头的沉重。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眉眼间带着蜀地文人特有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此刻,他正反复阅读着手中的敕令,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堂下,坐着他的心腹将领,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眼神桀骜的侯晖,以及几位成都本地的文官属吏。
“诸位,”谯纵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打破了堂内的沉寂。
“长安敕令已至,命我等于两月内,集结精兵三万,粮草三十万石。”
“由龙骧将军姚苌监军,出蜀北上……攻占汉中。”
话音落下,堂内顿时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三万精兵?三十万石粮草?”侯晖猛地抬起头。
声音如同破锣,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这简直是竭泽而渔!”
“我蜀中将士,守土有责,为何要远赴数千里之外,去为他苻坚攻打那匈人帝国?”
“谁不知道汉中早已是尸山血海!这是让我们去送死!”
他本是巴氐酋帅出身,性格彪悍,对长安的号令向来缺乏敬畏。
此言一出,几位文官虽未明言,但脸上也流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
一位白发老吏颤巍巍地开口:“使君,非是我等不愿为国效力。”
“实是……蜀道艰难,转运不易。三十万石粮草,恐耗尽我蜀中三年积蓄。”
“且大军远征,人吃马嚼,抵达汉中还能剩下几何?此乃虚耗我蜀地元气啊!”
另一人接口道:“更何况,那监军姚苌……乃是羌人。”
“姚羌部素来与我巴氐、賨人颇有宿怨。”
“由其监军,只怕……只怕我等将士,未至战场,先受其辱啊!”
谯纵听着属下的议论,心中如同被这蜀地的阴雨浸透,冰凉一片。
他何尝不知这些道理?蜀地自建立成汉,到后来归附前秦。
虽名义上臣服,实则保有相当大的自治。
蜀人,无论是汉是氐是賨,早已习惯了这“天府之国”的相对安宁。
对北方惨烈的胡汉厮杀,有着本能的疏离和恐惧。
“出剑阁,十去九不还……”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方前秦授予的铜印。
低声重复着,近日在军中悄然流传的谣言。
这谣言像这梅雨一样,无声无息地渗透到每一个角落,滋长着恐慌与抗拒。
他理解苻坚的理想,甚至内心深处,对于“天下一统”亦有一丝模糊的向往。
但他更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保全这一方水土。
让这数百万蜀中军民,能在这乱世中苟全性命。
这道敕令,像一把铁钳,正将他和他治下的蜀地。
强行拖入那个他极力避免的、更大的血腥旋涡。
“使君,”侯晖盯着谯纵,目光灼灼,“长安这是不信我等!”
“名为出战,实为调虎离山,欲削我蜀中爪牙!”
“那姚苌,就是来盯着我们的!此事,万不可轻易应承!”
谯纵长长叹了口气,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敕令已下,岂能抗命?容我……再思量思量。”
“先命各郡,开始统计兵员、粮草吧,但……暂不强制征发。”
他选择了拖延,在这沉重的压力下,他本能地寻求一丝喘息之机。
然而,风暴的种子已然播下,正在这潮湿阴郁的锦城深处,悄然发芽。
第三幕:营垒怨
敕令的风声,比官府的文书跑得更快。
不过几日,成都城外的几处主要军营,已然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在一处賨人士卒为主的营垒中,气氛格外压抑。
低矮的营房内,空气浑浊,弥漫着汗臭和劣质酒浆的味道。
几个身材矮壮、皮肤黝黑的賨人士卒围坐在一起,中间摆着一坛浊酒,却无人去动。
“狗日的姚羌!”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士卒,狠狠啐了一口。
“当年在宕渠,他们抢我们的盐井,杀我们的族人!”
“现在倒好,要来当我们的监军?”
“老子宁可把这条命丢在剑门关外喂狼,也不愿受那群羌贼的鸟气!”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士卒,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神里却充满了恐惧。
“三哥,我……我娘还在江油,我要是死在了汉中,她可怎么活……”
“听说那边,匈人杀人如麻,还把汉人当‘两脚羊’……”
“怕个卵!”另一个粗豪的汉子低吼道,“大不了咱们不去!”
“就守在蜀中,看他长安能拿我们怎样?难道还能飞过剑门关来打我们不成?”
类似的情景,在氐人营地、汉人营地中同样上演。
氐人士兵抱怨着为何要离开熟悉的秦岭巴山,去那陌生的汉中送死。
汉人士卒则担忧着远征后,家中田亩荒芜,妻儿老小无人照料。
共同的敌人,以及共同的恐惧。
让这些平日里或许还有龃龉的不同族裔士兵,在此时产生了强烈的共情与共鸣。
“听说,是那个姓姚的羌狗在长安进了谗言,非要调我们出蜀!”
“侯晖将军就反对!可惜谯使君……,使君也是难做啊……”
“难做?再难做,也不能把咱们几万兄弟往火坑里推!”
怨气在积聚,恐慌在蔓延。一些低级军官,本身也出身本地。
感同身受,非但没有弹压,反而暗中推波助澜。
军营中的抵触情绪,从私下议论,逐渐发展到公开的抱怨和怠训。
操练场上,士兵们无精打采,口令声稀稀拉拉。
军需官去催粮,得到的回应也是各种推诿和困难。
一股无形的、却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正在这蜀地的军营中凝聚。
它缺乏一个明确的领袖,却拥有着最广泛的基础。
那就是求生的本能,和对故土的眷恋。
第四幕:监军入
就在谯纵拖延、军营怨声载道之际,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沿着金牛道,进入了蜀地。
龙骧将军姚苌,并未等待谯纵的迎接,而是以一种近乎强势的姿态,提前抵达了。
他带来的人不多,仅有五百亲卫羌骑,但个个神情剽悍,眼神锐利如鹰。
与蜀地士卒,那带着倦怠和忧虑的面容,形成了鲜明对比。
姚苌本人,年约四旬,面容精悍,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仿佛在算计着什么。
他穿着前秦的制式铠甲,却在外披了一件羌人风格的狼皮坎肩,暗示着他未曾忘却的根本。
他骑在马上,打量着道路两旁郁郁葱葱、却又显得闭塞的山川,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将军,”副将策马靠近,低声道,“听闻蜀军抵触情绪甚大,那谯纵似乎也在拖延。我们是否……”
姚苌摆了摆手,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不必,让他们闹。”
“闹得越大,才越显得我姚仲华此行必要。”
“也才越能让长安那位圣人看清楚,这些蜀人,终究是养不熟的异类。”
他心中明镜似的。苻坚派他来,既有用其骁勇之意。
也未尝没有将他调离羌人根基之地,置于蜀地这个复杂环境中加以监视的打算。
但他姚苌,岂是池中之物?蜀地之乱,在他看来,正是机会。
若能借此掌控一部分蜀军,或是将水搅浑。
无论是对抗冉闵,还是……为将来计,都大有可为。
抵达成都后,姚苌并未先去拜会谯纵。
而是直接入驻了城西一处早已备好的、临近军营的官邸。
他行事雷厉风行,当日便以监军身份,下令核查蜀军名册、粮草账簿,并要求观阅操练。
校场上,细雨依旧。蜀军士卒勉强列队,动作拖沓,士气低迷。
姚苌高坐观演台上,面无表情。
他身边的羌人亲卫,则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之色。
对着场中指指点点,偶尔发出低沉的哄笑。
“这就是蜀中精锐?”姚苌侧头,对陪同前来、脸色铁青的侯晖淡淡地说道。
“如此军容,如何为天王前驱,讨伐不臣?”
“侯将军,看来你平日操练,颇为懈怠啊。”
侯晖额头青筋暴起,强压着怒火:“监军大人!”
“蜀地潮湿,弟兄们偶感风寒,且近日操练过度,有所疲敝……”
“疲敝?”姚苌打断他,声音提高,确保周围不少蜀军军官都能听见。
“我看是心不在焉吧!莫非尔等眼中,只有这蜀中一隅,而无天王,无大秦乎?”
此言一出,场中蜀军将领无不色变。这话语中的指控,极其严厉。
接下来的几日,姚苌更是步步紧逼。
他以“整饬军纪”为名,杖责了几名“怠慢军务”的蜀军低级军官。
在分配一批新到的军械时,明显偏袒随他而来的羌兵。
将精良的铠甲弩箭尽数划走,留给蜀军的尽是些陈旧残次之物。
甚至纵容手下羌兵,在成都街市上与蜀地军民发生冲突,态度骄横。
冲突的火花,在姚苌有意的摩擦下,不断迸溅。
蜀地军民的怨气,从对远征的恐惧,迅速转化为对姚苌本人及其羌兵的具体仇恨。
侯晖等将领的愤怒也日益累积,与姚苌的关系势同水火。
谯纵试图斡旋,但姚苌以钦差监军身份压人,寸步不让。
而对侯晖等人的激愤,他又无力安抚。
他被夹在长安的意志、姚苌的逼迫和蜀中的民怨之间。
如同身处风暴中心,进退维谷。
这一夜,成都的雨下得更大了。谯纵独自坐在书房内,听着窗外滂沱的雨声。
手中紧紧攥着那方冰冷的官印,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力量,又仿佛要将它捏碎。
案头,是姚苌刚刚送来的、措辞强硬的文书,要求他三日内,必须明确出兵日程表。
而与此同时,在侯晖的军营中,几位核心的激进军官,正围坐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
他们的脸上,已没有了犹豫和恐惧,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谯使君仁厚,优柔寡断!再等下去,我等皆成姚羌刀下之鬼,或为他苻坚填壕之尸!”
侯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
“事已至此,唯有……非常之手段,方能保全我蜀中子弟!”
烛火跳跃,映照着几张凝重而坚定的面孔。
一场改变蜀地命运,并将震荡整个天下格局的风暴,即将在这雨夜中,被正式点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