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荣禧堂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后，一连数日，潇湘馆里都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静默。黛玉倚在窗边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久久地凝滞在书页上，未曾翻动一页。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却驱不散她心头的沉重与纷乱。
眼前挥之不去的，不是王仁那只扭曲断腕的惨状，不是护卫喷出的鲜血，甚至不是王子腾那铁青扭曲的脸。而是贾瑛那混不吝笑容下，轻描淡写说出的那句：
“小爷我五岁就提刀杀人！三十七个占山为王、杀人越货的山贼，小爷我一晚上杀了个干干净净！血把衣服都浸透了！”
五岁……提刀……杀人……三十七个……血浸衣衫……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尖最柔软的地方。那画面感太过强烈，太过残酷！一个本应在父母膝下承欢、天真懵懂的垂髫稚子，却已置身于尸山血海，手握利刃，浑身浴血……那会是怎样的恐惧？怎样的绝望？怎样被生生撕裂的童年？
一股尖锐的、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这心疼，远比看到他被刁难、被误解时更甚。那是剥开他混不吝、嬉笑怒骂的表象，窥见其下深埋的、源自生命最底层的血色伤痕所带来的剧烈震颤。
她想起他平日里插科打诨、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想起他翻墙爬窗、逗她开怀的顽劣，想起他为自己剥蟹温酒、回护自己的强势……这些鲜活生动的画面，此刻都蒙上了一层沉痛的底色。他所有的张扬，所有的无畏，是否都只是对那段黑暗过往的武装？用最喧嚣的姿态，掩盖最深沉的痛楚？
“姑娘，喝点燕窝粥吧？”紫鹃端着温热的瓷盏，轻声唤道，看着黛玉失魂落魄、眼角犹带泪痕的模样，心疼不已。
黛玉回过神，轻轻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疲惫：“放那儿吧，没胃口。”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眼角未干的湿意。
紫鹃叹了口气，放下粥碗，温声道：“姑娘可是还在想……瑛三爷的事？”
黛玉没有否认，只是低低地、近乎叹息般道：“紫鹃……你说，一个人……要经历些什么，才能在五岁的时候……就……”她说不下去了，喉头哽咽。
紫鹃默然。她也听到了那日荣禧堂的话，心头同样震撼。她走到黛玉身边，轻轻替她按揉着太阳穴：“姑娘，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了。瑛三爷如今……不是好好的吗？他那样的人，心志坚毅，定不会被往事所困的。您这般为他忧心伤神，反倒伤了自己的身子，若是让三爷知道了，怕是要心疼的。”
“心疼……”黛玉喃喃重复着，心头那股酸涩更甚。她心疼他，却不知如何表达。那份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又过了两日，潇湘馆内依旧安静。黛玉正坐在书案前，对着摊开的《庄子》发呆。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素白的衣襟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试图从“逍遥游”中寻得一丝解脱，可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满身是谜的人。
就在这时，熟悉的、带着点混不吝腔调的声音在窗外响起，伴随着几声清脆的叩击窗棂声：
“林妹妹！小爷我来也！开窗接驾！”
黛玉心头猛地一跳，指尖的笔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示意紫鹃去开窗。
窗棂支起，贾瑛那张带着灿烂笑容的脸庞出现在窗外。他今日穿了件宝蓝色的箭袖锦袍，衬得人精神奕奕，仿佛前几日荣禧堂那场腥风血雨从未发生过。他单手撑着窗台，动作利落地翻了进来，带进一股室外的阳光气息。
“几日不见，林妹妹可有想我？”他笑嘻嘻地凑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黛玉略显苍白、眼下带着淡淡青影的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展开笑容，拿起案上那张洇了墨的纸，“哟？在抄《庄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林妹妹这是想化身鲲鹏，逍遥物外了？”
黛玉看着他这副若无其事、依旧嬉皮笑脸的模样，再想到他幼年经历的那些惨烈，心头那阵酸楚心疼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而至。她抬起眼，清亮的眸子直直望进贾瑛含笑的眼底，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嗔怪或灵动，而是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悯与心疼。
“三哥哥……”她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和小心翼翼，“你……你别笑了……”
贾瑛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有些不明所以：“嗯？怎么了？谁惹我们林妹妹不高兴了？”
黛玉看着他，眼眶微微发热，强忍着泪意，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我……荣禧堂那天……你说的话……五岁……杀人……那么多血……”她说不下去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掩住眸中瞬间涌上的水光，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滑落，砸在书案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贾瑛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他落泪、为他心疼到失语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悲悯与痛惜，仿佛自己深藏多年、早已结痂甚至被遗忘的旧创，被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轻柔地拂过。一股陌生的、汹涌的暖流，带着一种近乎被灼伤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坚硬的心房！
他习惯了世人的畏惧、厌恶、利用，甚至是他自己用混不吝和无所谓筑起的铠甲。却从未想过，会有人为那段血色的过往……心疼落泪。
片刻的怔忡后，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意和一种近乎荒谬的畅快感瞬间席卷了贾瑛！他非但没有丝毫悲伤或难堪，反而猛地爆发出一阵开怀至极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爽朗洪亮，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愉悦和释然，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
黛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笑弄懵了，挂着泪珠，愕然地抬起泪眼婆娑的脸：“你……你笑什么？”
贾瑛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笑出了泪花，好不容易才止住笑，伸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抹去黛玉脸颊上那滴未干的泪珠。动作轻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他低头看着黛玉那双写满困惑和羞恼的眸子，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得晃眼，语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傻丫头！哭什么？都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小爷我这不是活蹦乱跳、吃嘛嘛香吗？”他故意挺了挺胸膛，拍了拍，“你看！结实着呢！那点事儿，早八百年前就翻篇了！也就你这小脑袋瓜里，整天家想些有的没的，还替古人掉眼泪！”
他顿了顿，看着黛玉依旧微红含泪的眼眶，心头那点柔软更甚，忍不住又起了逗弄之心，故意板起脸，学着黛玉平日里的语气，捏着嗓子，眼神幽怨：
“唉！看来是我这满手血腥的煞星，污了林妹妹的眼，惹得妹妹伤心落泪了！终是我惹人烦了，也罢！我这就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来惹妹妹掉金豆子了！”说着，作势又要翻窗。
“你……你站住！”黛玉被他这夸张的表演和“煞星”的自称弄得又是气恼又是好笑，方才那沉重的心疼也被冲散了大半。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拽住了贾瑛的袖子，脸颊飞起红霞，“谁……谁为你掉金豆子了！我是……我是被风吹迷了眼！”
“哦？风吹的？”贾瑛顺势停下，转过身，任由她拉着袖子，脸上是恶作剧得逞的得意笑容，凑近了仔细看她，“那我瞧瞧，是哪阵歪风这么不长眼，敢迷了我们林妹妹的眼睛？看小爷我不把它揪出来，打个魂飞魄散！”
他凑得极近，温热的气息拂过黛玉的脸颊。黛玉被他看得心头狂跳，慌忙松开手，别过脸去，啐道：“呸！登徒子！谁要你看！”那娇嗔薄怒的模样，眼波流转间带着水光，比枝头带露的海棠还要动人。
贾瑛看着她这鲜活生动的模样，心头畅快无比。他知道，那沉重的一页，在她泪落的那一刻，在他开怀大笑的瞬间，已经悄然翻过。他带给她的不再是沉重的心疼，而是此刻这明媚的嗔怒与鲜活的笑意。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