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从女人们手中接过那两个孩子时,农户夫妇俩是惊喜伴着慌张的。
惊喜是因为,他们看过郎中,男方生育能力有问题,俩人这辈子基本上是没了要孩子的可能。如今有了这两个孩子,也算是有后了。
慌张则是因为,这两个女人在说完“照顾好这两个孩子,你们会有福报的……”之后就咽气了,连尸首都没留下,化作飞烟消散在天地之间。
夫妇俩觉得有点邪乎,但一想到这两个孩子之后也没了依靠,总比从其他亲戚家里过继的强,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留下。
一下有了后,夫妇俩还是很高兴的,干完活后就过来逗弄两个孩子,看着尚在襁褓就长的精雕玉琢的宝宝,俩人欢喜之余,还是有些心酸。
“唉……好看是好看,但跟咱们俩是真不像啊!”
“是啊,这明眼人一看就看的出来。”
“还是有自己的孩子好啊……”
夫妇俩叹气时,并没有想到悄然之中,命运的齿轮直接被一把扭转。
当玉清婉和姜渡两岁时,农户夫妇俩惊喜的发现,他们竟然怀上自己的骨肉了!
但当俩人欢天喜地的拿着从郎中那里拿回来的药,一推开门,看到两个正在干着家务活的孩子时,脸上的笑僵住了。
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那这两个孩子,怎么办……
但玉清婉和姜渡并不知道他们心里的那些小九九,还甜甜的跑来叫他们娘亲爹爹,脸上尽是孺慕之情。
想起这几年的陪伴,农妇有些复杂,手不自觉的抚上肚子,有些迟疑的看向身旁的汉子。
但他的身上却只看到了决绝和冰冷。
他刚刚在路上就已经想好了。
既然有了自己的种……这两个孩子就不能留!他可不想之后被人调侃!
况且,若自家婆娘怀的是个带把的,那个姜渡还得和自己的孩子争这一亩三分地!
一向疼爱孩子的农夫第一次拒绝接过孩子们递来的热水,在两个孩子懵懂茫然的眼神下,径直回到了房内。
农妇倒是不忍心,安抚的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向他们解释今日是爹爹心情不好才会这样。等孩子们不再难过,才有些担忧的回到房内。
“当家的,你这是想好了?”
“那当然,不是老子的种,老子养他们作甚!”
“可咱们都养了这么些年了,当年也答应过人家……总不好再送出去吧!”
“再说咱们这些年收获颇丰,养这几个孩子也不是问题的……”
“哎呀呀呀,你这个妇人见识!老子今天就把话说清楚!趁着孩子现在小不懂事,赶紧送走还能少些纷争!老子的钱只给老子的种花,给野种花个什么劲!”
农妇沉默了,只是那双粗糙的手还是不自觉的攥紧衣摆。
“老子现在就去找人!”
眼见屋里没有人捧场,男人有些气急败坏,甩门而出。
但最后,男人找了好几个村,都没人要。
农家生活本就吃紧,谁还愿意养不是自己的孩子?
打听了一圈没送出去,农夫颇有些气急败坏,对待玉清婉和姜渡也没有之前那样和善,天天看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找他们毛病。
玉清婉和姜渡在这样的不明所以的指责下越来越瑟缩,他们也问过农妇为什么爹爹突然对他们这么不好,农妇刚开始还愿意安慰几句,后来月份逐渐大后,也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再也没管过两人。
生产那日,农妇生了个龙凤胎,产后的那些个亲戚都过来祝贺,看着给他们端茶倒水、卑躬屈膝的玉清婉和姜渡,人性中的卑劣上来,开始和农夫阴阳怪气的嘲讽起了两小只。
也是因为这次,玉清婉和姜渡才明白,原来他们并不是农户夫妇俩的亲生儿女,只是抱养的。
有了亲生儿女,夫妇俩对于玉清婉和姜渡的态度就很微妙了,俩人默许了自己孩儿对玉清婉他们俩的欺凌,只是象征性的嘴上说说,对于养子女求救的眼神视之不理。
而且这几年不知道为何,自家收获的粮食相比于前几年少了不少,一家子的生活也吃紧了起来……一时间,夫妇俩对于两张额外的嘴更是一点好态度都没有。
火灾发生的那日,夫妇俩听见亲生孩子的狡辩时相互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终于可以摆脱累赘的兴奋。
他们已经忘了,几年前他们是如何在灯下为襁褓中的两人缝衣服,如何将小宝宝举过头顶温声逗弄,如何喜悦于他们不断的成长。
他们都忘了。
但他们还记得。
看着两个踉跄的小身影在夜幕下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田野,夫妇俩才带着孩子们回到屋中。
不知是今晚的晚风格外冰凉渗人,还是多年前那女人的话又萦绕在它耳边,农妇有些颤抖的搓了搓手。
“当家的,咱们这么做没事吧……”
“害,有啥事,两个小孩能翻出多大风浪!”
看着丈夫一脸的无所谓,女人悄悄叹了口气,把那份不安放进心底,合着月色入眠。
但她没想到,三年后,一道惊雷无比精准的劈到了他们家,把他们本就不多的积蓄全部烧成了飞灰。
而更加“恰好”的是,他们的一双儿女睡的跟头死猪一样,就这样被火光吞噬,化作了一把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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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
在玉清婉和姜渡走后,墨少爷还像之前一样,苦读经书,日课三问,十几年都不曾懈怠。
终于,他在十二岁中秀才,被人称颂为“金陵第一少年”。十九岁乡试解元、二十岁会试会元、二十一岁殿试状元,连中三元震烁朝野,金殿对策时以“节用爱人,通商惠工”八字打动圣上,授翰林院修撰。
他从地方知县做起,疏浚河道、平反冤狱,任户部侍郎时改革粮税制度,使国库岁入增三成。后拜相,力主“偃武修文”,与北方诸部签订《隆和盟约》,换得十年边境安宁。
在边境,他看到了一个热烈似火的少女,笑时声如银铃穿林,动则如狡兔逐风,初见者绝难信其为江南士族之女。
“书生,这大漠多风沙,仔细着你的皮!”
少女骑在枣红马上,红氅扫过他半张脸,带着股混着硝烟的香。
许是满天的黄沙,让他迷了眼睛,也从此迷了心神。
两国使臣交涉成功后,他再也按耐不住心神,约她出去看那大漠的烽燧。
少女牵来两匹马,而他看着那匹雪白的马匹挑眉:“为何给我这匹?”
“它叫‘墨雪’,脾气跟你似的。”她翻身上了红马,“慢吞吞,却能走千里。”
“没想到你这书生倒真有些本事,竟然真的让边境停火了……”
“也好,这边境的父老乡亲们,也都可以歇歇了!”
少女的眼眸即使在黄沙中也灿若星辰。
烽燧台矗立如孤塔,墙体裂缝里钻出几株沙枣,枝桠上开着细碎的黄花,在风里颤巍巍的,像撒了把星星。
“你不歇歇吗?”
“我?我倒是想歇会……唉,可是天地之间,哪里还有我的去处呢?”
她的父母早就死在了沙场,是她的叔叔将她抚养长大,成为本朝唯一一个女将军。
但现在,边境已经不需要她了,她也把她的兵权,自觉的交给了皇帝。
但她没想到,那皇帝竟打了把她收入后宫的心思!
去他爹的,老娘在这里征战沙场,替你稳固江山,你竟然恩将仇报!
她戎马半生,才不要进那四四方方的后宫,等着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男人“宠幸”。
但圣上之命,如何回绝呢……
她看了眼一旁脸颊绯红的书生。
五年后,京城丞相府的后园。
墨少爷,哦不,墨丞相批完最后一份奏疏,抬头时,见女人正蹲在竹影里鼓捣什么。她如今虽穿华服,却仍习惯光脚踩在青砖上,脚趾甲涂着丹蔻,沾着些泥土。
“又在种什么?”他放下狼毫,温声凑近。
“胡麻。”她头也不抬,手里的匕首正刨土,“你说过,江南种不得沙枣,那胡麻总能活吧?”
他忽然想起那年烽燧下的沙枣花,想起她护着花枝的模样。走近时,见她鬓角已添了几根白发,却仍像当年那样,把最嫩的芽苞护在掌心。
“夫人可知,今日朝堂上——”
“少跟我提朝堂。”她打断他,把胡麻苗放进坑里,“你看,这芽儿多俊。”
他蹲下来帮她填土,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茧。夜风掠过竹林,带来隐约的甜香——不是沙枣,是她新制的香粉。
她忽然抬头看他,眼角朱砂痣在月光下晃了晃:“书生,你说以后老了,咱们去边塞住如何?”
月光落进她眼里,像极了边塞的星。他忽然伸手替她拂去眉间土屑,触到她微微跳动的眉骨:“好。等天下太平了,我陪你去看沙枣花。”
她忽然笑了,抓起把土撒在他衣襟上:“什么天下太平,你啊——”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鼓声。她忽然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先陪我喝完这壶沙枣茶,再去批你的破奏折。”
风卷过竹林,将案上的《河防疏》吹开页角,露出里面夹着的干沙枣花。
墨丞相望着眼前人,忽然觉得这世间最烈的酒,不是边塞的马奶酒,而是她眼中倒映的星光——比沙枣花更甜,比刀锋更烫。
他甘之如饴,醉了半生。
婚后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因着亲眼见着爱人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墨丞相说什么都不肯再要一个孩子。
为此,头发已经花白墨母还把他叫到了房中,张口就是什么“留后”。
“你既然不愿意她再生,你可以再找几个妾室……没儿子总归是不行的!”
看着母亲浑浊的眼珠,墨丞相并没有回话,只是从椅子上站起,跪下。
“母亲,我不愿、也不会纳妾!”
“母亲,我记得当年您也跟我说过,世间情谊最重莫过于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儿子愿意、并且已经达成了母亲的愿望,希望母亲能够理解儿子的心意。”
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墨母也沉默了。
良久,她沧桑的挥了挥手,叹气道:“去吧,也是母亲糊涂了,你们满意就好。”
儿子走后,墨母坐在廊下,看着那檐下的铜铃,不知何时,一滴泪珠划过干枯的皮肤,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
这四方的牢笼,不知何时,竟让她的灵魂也变成了它的形状。
深闺的悲剧,是时候要做一个了结了……
墨丞相的女儿长大后,并没有像寻常儿女那样嫁出府去,而是选择招婿。
她在爹娘、祖母的爱下,幸福的度过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