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在浓雾里洇开一小块惨白。导航界面固执地显示着\"您已到达目的地\",可车窗外只有连绵的黑——不是夜色,是某种凝固的、带着土腥味的黑。雨刮器徒劳地刮过挡风玻璃,把糊在上面的绿色苔藓抹成更诡异的纹路。
这里是青泥洼村。
出发前在镇上便利店买烟时,那个缺了半只耳朵的老板把烟盒砸在玻璃柜台上,浑浊的眼球在我脸上滚来滚去:\"小伙子,别去送死。上个月有个收山货的进去,现在连骨头渣都没找着。\"他袖口露出的皮肤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像被钝爪子生生剜出来的。
可我必须来。
三个月前,我哥阿辉进山采风后失踪,最后一通电话的定位就在青泥洼村边缘。救援队搜了半个月,只在村口捡到他背包上的一枚黄铜徽章——那是我们小时候一起做的,刻着歪歪扭扭的\"兄弟\"二字。
车门推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腐叶和铁锈的气味猛地灌进喉咙。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浓雾像活物般缠绕着小腿,冰凉刺骨。村口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青泥洼\"三个字被啃得只剩\"青氵圭\",剥落的漆皮下,隐约能看见暗红的斑点,像干涸的血。
\"哐当——吱呀——\"
左边第三间破屋的木门突然自己晃了一下。不是被风吹的,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的、拖沓的节奏感,像有人穿着湿鞋在门后蹭了蹭。我手忙脚乱地摸出背包里的强光手电,光柱劈开浓雾,照亮半截悬空的门闩——它正在诡异地颤抖,仿佛刚被什么东西攥过。
心跳声在耳膜上擂鼓。我强迫自己迈开腿,皮鞋踩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踩碎无数细小的骨头。村子里静得可怕,连虫鸣鸟叫都没有,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在胸腔里放大,带着浓重的腥甜气。
这不是荒废的死寂。这是一种被刻意抽空的、屏住呼吸的寂静。就像整个村子都藏在浓雾后面,睁着无数双眼睛看着我这个闯入者。
手电光扫过一栋歪脖子的土坯房,窗棂上挂着半截褪色的红布,在雾里晃荡,像条被拧断的舌头。我鬼使神差地走近,靴底突然踩到个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是只烂掉一半的布老虎,眼睛位置缝着两粒发黑的纽扣,正\"盯\"着我。
更诡异的是它旁边的泥地。
那里有一串脚印。
很小,像是五六岁孩子的鞋码,鞋印边缘沾着暗红色的泥,已经半干了。但脚印的间距大得离谱,成年人迈开最大的步子都未必能达到,更别说一个孩子。这不像走路,像某种四肢着地的生物,用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在地上蹿跳。
我顺着脚印往前走,后背越来越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在身后,那感觉不是视线,而是一种湿冷的触感,像有人用指尖隔着雾气轻轻蹭我的后颈。我猛地回头,手电光扫过空荡荡的巷口,只有几堆倒塌的柴草在雾里显出模糊的轮廓。
但那触感还在。
\"谁?\"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在空荡的村子里激起微弱的回声。
回答我的,是从左边那间破屋里传来的一声轻响。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
是……咀嚼声。
很轻,很细碎,像有人在嚼带壳的花生,还夹杂着骨头被碾碎的\"咔嚓\"声。我的头皮瞬间炸开,手电光不受控制地晃向那扇虚掩的木门。门板上糊着厚厚的泥灰,可在离地面半米高的地方,有个拳头大小的破洞,洞口边缘的木头被啃得坑坑洼洼,像被野兽的牙齿咬过。
我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到破洞边。里面的咀嚼声更清晰了,还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嗬嗬\"声,像老旧风箱漏气。突然,那声音停了。
一股浓烈的、像是烂肉混着福尔马林的恶臭从破洞里涌出来,呛得我差点吐出来。我猛地后退一步,手电光下意识地照向破洞——
一张脸。
一张贴着破洞边缘的脸。
皮肤是那种长期不见光的青白色,皱巴巴的,像泡在水里太久的纸。可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它的眼睛——没有瞳孔,整个眼球都是浑浊的白色,却偏偏能感觉到它在看我,那种黏腻的、带着恶意的视线,顺着破洞爬满我的全身。
\"嗬……\"
破洞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嘶吼,那张脸猛地往后缩去,紧接着,我听见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地上快速爬行的声音,\"悉悉索索\",像无数条蛇在游动。
我转身就跑。
心脏几乎要冲破喉咙,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浓雾在我眼前翻滚,把破败的房屋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怪物。身后的爬行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那种令人牙酸的咀嚼声,仿佛那东西一边追,一边还在啃食着什么。
不知跑了多久,脚下的石板路变成了松软的泥土。我撞开一丛带刺的灌木,眼前豁然开朗——是村子后面的那片黑松林。
雾气在这里浓得化不开,像倒悬的墨汁,把松树枝桠染成狰狞的鬼影。空气里弥漫着松脂和腐烂树叶的气味,还有一种更奇怪的、甜腻的腥气。我扶着一棵碗口粗的松树喘气,手电光胡乱扫射,突然照到树干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
那划痕很深,树皮翻卷着,露出下面苍白的木质部,形状像五道并排的、被强行拉长的指甲印。更诡异的是,划痕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正顺着树干往下淌,在树根处积成一小滩粘稠的血泊。
\"嘻嘻……\"
一声极轻的、像是孩子的笑声从树林深处传来。
我浑身一僵。那笑声很稚嫩,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冷,像冰锥子刮过玻璃。它忽远忽近,在浓雾里飘忽不定,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孩子在围着我打转。
\"是……是谁?\"我举着手电,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阿辉?是你吗?\"
回答我的是一阵更清晰的咀嚼声,就在我右后方十米远的地方。我猛地转身,手电光刺破浓雾——
一个佝偻的身影蹲在地上。
它背对着我,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蓝色碎花布衫,露出的后颈皮肤皱巴巴的,像老树皮。它正低着头,双手在身前忙碌着,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偶尔还会拿起一块什么东西,用牙齿撕咬,骨头碎裂的\"咔嚓\"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刺耳。
\"你是谁?\"我握紧了口袋里的折叠刀,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你看见过一个穿灰色冲锋衣的男人吗?\"
那身影没动,咀嚼声也没停。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往前走了两步。雾气稍微淡了一些,我看清它面前的东西——那是一块被啃得残缺不全的肢体?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手腕上还戴着一块熟悉的电子表。
是我哥的表!
\"阿辉!\"我大脑一片空白,疯了一样冲过去,\"你把我哥怎么了?!\"
那身影终于有了反应。它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我的手电光打在它脸上,瞬间让我冻在原地。
那根本不是人的脸。
皮肤是青灰色的,坑坑洼洼,像是被强酸腐蚀过。本该是眼睛的地方鼓着两个乒乓球大小的肉瘤,表面布满血丝,正\"突突\"地跳动着,肉瘤顶端裂开两个小孔,渗出暗红色的粘液,像在流泪。它的嘴巴张得很大,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里面没有牙齿,只有密密麻麻的、像水蛭一样蠕动的触须,正卷着一块带血的肌肉往喉咙里送。
而它手里捧着的,赫然是半截手臂,袖口处露出我哥冲锋衣特有的荧光绿内衬。
\"嗬……嗬嗬……\"怪物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那两个肉瘤状的眼睛转向我,渗出的粘液在下巴上拉成细长的丝。它站起身,身高足有两米,蓝色碎花布衫在它佝偻的背上绷得紧紧的,露出嶙峋的、不属于人类的骨架。
我想跑,可双腿像被钉在地上。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瞬间淹没头顶。怪物一步步向我逼近,每走一步,脚下的泥土就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像是踩进了烂泥塘。它身上的恶臭越来越浓,混合着血腥味和某种腐败的植物气息,让我胃里翻江倒海。
突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怪物身后的树根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是手机!
屏幕还亮着,屏幕保护程序是我和我哥去年在山顶拍的合照,两个人笑得没心没肺。手机旁边散落着几页撕下来的笔记本纸,上面用我哥特有的潦草字迹写着字。
\"7月15日,阴。村子里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王奶奶家的破屋……墙缝里有声音,像是小孩子在哭……\"
\"7月16日,雨。不敢点火,食物快吃完了。那东西晚上会在窗户外面抓挠,声音像指甲刮玻璃……\"
\"7月17日,雾。我看到了,在村后的林子里,它抱着一个孩子……那些脚印是真的,它们不是人……\"
\"7月18日,救……\"
最后一页纸被撕得只剩半个角,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像是被血染红了。
怪物已经走到了我面前,它那布满触须的嘴巴张开,一股温热的、带着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闭上眼,等死。
可预想中的撕咬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很多小虫子在爬。我猛地睁开眼,只见怪物的身体上,那些青灰色的皮肤下面,竟然有无数细小的凸起在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嘻嘻……\"
又是那孩子的笑声,这次就在我头顶。
我僵硬地抬起头。
浓雾不知何时散去了一些,月光透过松树枝桠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只见一棵粗壮的松树树杈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穿着红色的小裙子,扎着两个羊角辫,背对着我。
是个小女孩。
可她的双腿……竟然是反着长的,脚踝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脚掌朝向后方,就像两只惨白的小船。
\"大哥哥,\"她的声音清脆又阴冷,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感,\"你想找哥哥吗?\"
她缓缓转过身。
月光照亮她的脸。那是一张极其精致的小脸,皮肤白得像纸,眼睛又大又黑,像两颗玻璃珠。可她的嘴巴却咧到了耳根,露出两排细密的、尖尖的牙齿,嘴角还挂着一丝暗红色的血迹。
\"他在这里呀……\"小女孩咯咯地笑着,张开双臂,怀里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正是我哥阿辉的脸,他的眼睛还睁着,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怪物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身上的凸起越来越多,有几只细小的、带着利爪的爪子已经从皮肤下面伸了出来。
小女孩从树杈上轻盈地跳下来,反着的脚掌落地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一步步向我走来,手里的头颅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晃动,阿辉的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我。
\"大哥哥,\"她仰着小脸看我,嘴角的血迹滴在红色的小裙子上,像绽放的红梅,\"你要不要也留下来陪我们呀?\"
她伸出手,那只小小的、雪白的手,指甲却黑得像涂了墨汁。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一声连我自己都认不出的尖叫,转身就往树林外跑。身后传来怪物的嘶吼声、小女孩清脆的笑声,还有无数\"悉悉索索\"的爬行声,仿佛整个树林都活了过来,化作无数只利爪,要把我拖回那片恐怖的黑暗里。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撞破最后一层浓雾,看到了停在村口的汽车。我连滚带爬地钻进驾驶座,锁死车门,发动汽车。轮胎在泥地上疯狂打滑,溅起的泥水打在挡风玻璃上,模糊了后方那个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红色身影。
车子冲出青泥洼村的那一刻,我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个穿着红色小裙子的小女孩站在村口的木牌下,怀里抱着我哥的头颅,朝我挥着手,脸上是天真又诡异的笑容。
而在她身后,浓雾中浮现出更多佝偻的身影,它们静静地站在那里,那些肉瘤状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而冰冷的红光。
手机在副驾驶座上突然响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来电地区——青泥洼村。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车载音响里,突然传出一阵细碎的咀嚼声,夹杂着小女孩阴冷的笑声,还有我哥阿辉微弱的、带着血沫的声音:
\"弟……弟……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