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上的黑影骤然膨胀,那佝偻的轮廓被月光拉扯得扭曲变形,仿佛一张撑开的人皮灯笼。我能看到她指间的黑纸扇边缘渗出墨色的阴气,正顺着窗缝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噗——”
一声轻响,离我最近的窗格纸突然渗出几点暗红,像是被血浸透的梅花。林慧尖叫着将我往床角拖,却见那些血点迅速晕开,在窗纸上勾勒出一张咧开的嘴——正是扇婆婆没牙的下颌!
“赫赫……”我喉咙里的痰鸣声突然与窗外的扇风声同步了,胸腔里像是架起了一面破锣,每一次震动都带着腥甜的血气。王奶奶给我抹的药粉在额头上发烫,却压不住从喉管里涌上来的冰寒。
“砰!”
堂屋的木门突然剧烈摇晃,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屋外传来王奶奶的怒喝:“孽障敢动我的镇宅符!”紧接着是桃木剑劈空的锐响,伴随着扇婆婆非人的尖啸,那声音像无数根细针钻进我的耳膜,疼得我浑身抽搐。
林慧猛地捂住我的耳朵,她的手掌冰凉颤抖,指缝间却漏出更让人心悸的声音——不是屋外的打斗,而是来自我喉咙深处的、另一种低沉的呢喃。那声音太轻太碎,像老旧唱片的杂音,却清晰地重复着三个字:
“给我……命……”
“念念!你看着妈妈!”林慧用力摇晃我的肩膀,她眼角的泪珠滴在我手背上,瞬间冻成了细小的冰珠,“别听她的!王奶奶说你是阴童,不能让她借了你的身子!”
阴童……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突然撬开了我混沌的记忆。我想起三岁那年在姥姥家,半夜看到床底下伸出的青灰色手指;想起幼儿园午睡时,总感觉有人隔着被子摸我的后颈;还有每次生病,医生都查不出病因,只有姥姥偷偷在我枕头下放的铜钱能让我安稳些……
原来那些不是噩梦。
“嘶啦——”
窗纸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我挣扎着抬头,看见一只枯槁如柴的手从破口伸进来,指甲是青黑色的,正对着我的方向抓挠。那手上的皮肤皱缩如老树皮,手腕处还缠着一圈早已腐烂的麻绳——正是吊死鬼的索命痕。
“拦住她!”王奶奶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息,“慧丫头,快把神龛上的‘槐血符’拿来!”
林慧猛地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扑向神龛。长明灯在阴风里明明灭灭,照亮了神龛角落一叠用朱砂画在槐树皮上的符咒。她抓起符咒的瞬间,我看到树皮上的朱砂突然渗出珠状的液体,那颜色不是红,而是近乎发黑的绛紫,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
“贴在窗上!快!”王奶奶吼道。
林慧颤抖着将槐血符按在窗纸的破口处。就在符咒贴上的刹那,那只青黑的手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像被泼了滚油的毒蛇般猛地缩回。窗外爆发出扇婆婆凄厉的惨叫,那声音不再是尖啸,而是充满怨毒的诅咒:
“老虔婆!你用槐树血伤我灵体!我要这孩子的魂来赔!”
“赔你奶奶个腿!”王奶奶的声音带着怒意,“这槐树是当年吊死你的那棵的分根,你的怨气越深,它吸你的阴魂就越狠!”
我猛地一震。原来院子里的老槐树,竟是巷子里那棵吊死扇婆婆的槐树的分身?!
这时,王奶奶冲进了堂屋,她鬓角的白发被冷汗浸湿,桃木剑上还沾着几点暗紫色的雾状东西,像是被打散的阴气。她看了一眼窗上的槐血符,又摸了摸我的额头,脸色凝重如铁:“这孽障学精了,知道硬闯不成,开始勾念念的阴魂了。”
她话音刚落,我突然感觉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是要从床上浮起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林慧和王奶奶的身影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旋转的黑暗,里面浮动着无数破碎的画面——
穿蓝布衫的老太太跪在地上哭,怀里抱着个襁褓;日本兵的皮靴踩过青石板路,枪声震碎了灯笼;棺材铺里挂着的黑漆棺材,绳子在房梁上晃悠;还有……一把黑纸扇掉进积满灰尘的铜盆里,水面映出一张怨毒的脸。
“念念!别跟着她的念力走!”王奶奶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猛地掐住我的人中,“看着我的眼睛!”
我费力地聚焦视线,看到王奶奶的瞳孔里映着长明灯的光,那光亮像一根锚,暂时稳住了我飘离的意识。但喉咙里的“赫赫”声越来越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拼命往外钻——不是痰,而是我的魂!
“扇婆婆在用她的吊死咒勾你的阴魂!”王奶奶咬牙道,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锈迹斑斑的剪刀,“慧丫头,按住他的手!”
林慧虽然害怕,却立刻死死按住我的手腕。我看见王奶奶举起剪刀,对着我左手的无名指就刺了下去!
“啊!”我痛得浑身一激灵,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滴在床单上,竟诡异地凝结成珠,不往四周扩散。
“以阳血破阴咒!”王奶奶用沾了我血的剪刀,飞快地在空气中比划着,“阴童血,阳中阴,断你邪念锁魂心!”
她每说一个字,我喉咙里的寒意就减弱一分。那些旋转的黑暗画面开始破碎,扇婆婆的诅咒声也变得遥远。但就在这时,窗外的阴风突然暴涨,整棵老槐树都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不好!她要同归于尽!”王奶奶脸色大变,“她想把槐树的阳气吸尽,再借槐树的根脉钻进来!”
我透过窗户,惊恐地看到老槐树的枝叶在疯狂摇摆,原本贴满符咒的树干上,竟渗出了黑色的黏液,像是树在流血。那些红布条被阴气腐蚀,瞬间变成了灰黑色,纷纷扬扬地飘落。
“赫赫……给我命……”
扇婆婆的声音再次在我脑海里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疯狂。我感觉后颈一阵发麻,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脊椎爬了上来,眼前的王奶奶和林慧变得透明,而另一个景象叠加了上来——
我站在那个荒废的巷子里,破院子的门开着,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坐在槐树下,手里的黑纸扇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眶看着我,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她身边的铜盆里,水面不再映她的脸,而是映出了我的样子,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 swirling 的黑雾。
“原来……是你……”老太太的声音直接钻进我的脑子里,“当年你姥姥从我手里抢走的那个孩子,就是你吧?”
姥姥?抢走孩子?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段被遗忘的记忆碎片突然清晰起来——小时候姥姥抱着我,偷偷在我耳边说:“念念乖,咱不跟那个摇扇子的奶奶玩,她当年丢了孩子,心里怨着呢……”
难道……扇婆婆当年失去的孩子,和我有关?
“没错,就是你!”扇婆婆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你姥姥用邪术把我的孙儿魂儿渡到了你身上,让你成了‘阴童’!现在我要拿回来!拿回来我的孙儿!”
真相像一把冰冷的刀,刺穿了我的意识。原来我不是天生的阴童,是姥姥为了救一个夭折的孩子,用了禁忌的法术,才让我成了承载那缕残魂的容器。而扇婆婆,她不是要我的命,是要夺回属于她孙儿的那部分魂!
“念念!别信她!”王奶奶的声音带着焦急,她猛地将桃木剑插进我床头的地面,“那老东西在胡说!你姥姥是用‘借命槐’救了你,她自己折了十年阳寿!”
借命槐?
我低头看向插在地上的桃木剑,剑柄上刻着细密的槐树叶纹路。而王奶奶刚才给我贴的槐血符,树皮上的血珠,竟然和我手指上滴下的血珠颜色一模一样!
“赫赫……还我孙儿……”扇婆婆的意念越来越强,我感觉后颈的寒意已经爬到了后脑勺,眼前的黑雾越来越浓。林慧的哭声、王奶奶的咒语都变得模糊,只有扇婆婆那怨毒的声音在反复回响。
就在这时,我脖子上挂着的那个老汉给的黑布护身符,突然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一股微弱却精纯的阳气从里面爆发出来,顺着我的喉咙冲了上去!
“呃啊——!”扇婆婆的尖叫声在我脑海里炸开,那股爬升的寒意猛地一滞。
我抓住这个机会,用尽全身力气,将刚才王奶奶刺出的血珠,用意念逼向喉咙!
“去!”
带着我阳血的血珠,像一颗燃烧的子弹,猛地撞上了堵在喉管里的那团阴气!
“滋滋——!”
阴气发出被灼烧的声响,迅速萎缩。我能感觉到那团东西在疯狂挣扎,想要退回我的胸腔,但我死死“盯”着它,用王奶奶教我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意念,将血珠的阳气灌注进去。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体内的阴邪——那是一团缠绕着麻绳虚影的灰黑色气团,气团核心,隐约有一点微弱的、属于孩童的魂光。
“那是……你的孙儿?”我在心里问。
灰黑气团猛地一颤,缠绕的麻绳松开了一丝缝隙,里面的魂光闪烁了一下,像是在回应。
扇婆婆的意念瞬间变得混乱:“孙儿……我的孙儿……”
“他不想跟你走。”我能感觉到那缕魂光的恐惧,它在抗拒扇婆婆的执念,“你用吊死咒困着他,他不快乐。”
“不……不是的……”扇婆婆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迷茫,“我只是想……让他回来……”
就在这时,王奶奶突然大喊:“慧丫头!把神龛上的‘还魂灯’点着!”
林慧立刻哆嗦着拿起神龛上一盏小巧的油灯,用长明灯点燃。奇怪的是,灯芯燃起的不是火焰,而是一缕柔和的白光,灯光照在我身上,那些缠绕的阴气竟像冰雪般开始融化。
我看到扇婆婆的身影在窗外变得透明,她手里的黑纸扇掉在地上,佝偻的身体缓缓站直,空洞的眼眶里似乎流下了黑色的泪水。
“原来……是我错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困住他的……一直是我的执念……”
灰黑气团在我喉咙里轻轻一颤,然后猛地向上一冲,却不是要夺门而出,而是……融入了我的意识深处。那缕微弱的魂光,在白光的照耀下,变得温暖而安定,像是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堵在我喉咙里的异物感消失了。
“赫赫”的痰鸣声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从未有过的、顺畅的呼吸。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草药香和淡淡的槐花香。
窗外,扇婆婆的身影彻底消散了,只留下一片被阳气净化的、清新的空气。老槐树不再摇晃,树干上的黑色黏液慢慢褪去,重新显出苍老而坚韧的纹理,那些灰黑色的布条,竟又隐隐透出了红色。
王奶奶拔出插在地上的桃木剑,走到我床边,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总算……送走了。”
林慧扑到我身上,哭得惊天动地:“念念!你吓死妈妈了!”
我虚弱地靠在她怀里,感觉后颈还是有点凉,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我知道,扇婆婆的怨气散了,而那缕属于她孙儿的魂光,已经和我融为一体,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王奶奶,”我终于能发出正常的声音了,虽然还有点沙哑,“那个老汉给我的护身符……”
王奶奶拿起掉在床边的黑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碎掉的、刻着“平安”二字的桃核。“这是老物件了,”她笑了笑,“看来那老汉也是个懂行的,知道你这阴童命,提前给了个压惊的。”
我看着窗外重新变得清亮的月光,想起扇婆婆最后消散时的眼神,突然觉得一阵难过。她不是坏人,只是一个失去孙子的可怜老人,被怨气困住了太久太久。
“王奶奶,”我轻声问,“以后……我还会招不干净的东西吗?”
王奶奶摸了摸我的头,眼神温柔而坚定:“阴童体质改不了,但你记住,心存善念,阳气自生。以后遇到不干净的东西,别怕,像今天一样,看清它,理解它,有时候……化解怨气,比打败邪祟更重要。”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堂屋里的长明灯还在静静燃烧,神龛上的神像在光影中微笑。老槐树的枝叶在夜风里沙沙作响,这一次,不再是鬼哭,而是像在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我的阴童之路,才刚刚开始。但我知道,只要有妈妈在,有像王奶奶这样的人在,就算走在阴阳交界的边缘,我也不会害怕。
因为真正的光明,从来不在天上的太阳,而在人心的温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