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见“猫鬼”这两个字,是在王大爷的杂货铺里。那年我刚回村没几天,暑气正盛,傍晚的风卷着土腥味,吹得杂货铺门口的幌子哗啦哗啦响。王大爷坐在小马扎上,吧嗒着旱烟,眼神飘向村西头那片荒草丛生的土坡,压低了声音说:“瞧见没?那破院子,就是李老婆子住的地方,前些年,可是出了真格的猫鬼……”
李老婆子本名没人记得清了,只知道她男人死得早,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村西头最偏僻的土坯房里。房子周围种着些歪歪扭扭的槐树,树干上总缠着些发黑的布条,风一吹,跟哭丧似的。村里人都怕她,说她眼神阴鸷,看人的时候,像猫盯着老鼠。更邪乎的是,她院子里从不缺猫,各种各样的,花的、黑的、瘸腿的、瞎眼的,常常在半夜里发出瘆人的叫声,跟小孩哭似的。
出事的是村东头的张屠户。张屠户长得五大三粗,杀了一辈子猪,手底下硬气,见了李老婆子也从不搭腔,有时还会啐一口,说她是“养邪物的老东西”。村里人都劝他别招惹,他却满不在乎:“怕啥?我这一身煞气,还能镇不住几只野猫?”
变故是从张屠户家小儿子开始的。那孩子原本活蹦乱跳,突然就蔫了下去,吃不下饭,整天昏昏欲睡,小脸蜡黄,眼窝子凹得吓人。张屠户媳妇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开了几副药,吃了也不见好。更怪的是,孩子夜里总说胡话,喊着“有猫……绿眼睛的猫……咬我……”
张屠户起初以为是孩子做噩梦,没当回事。直到有天半夜,他起夜时,听见儿子屋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以为进了贼,抄起门后的扁担就冲了过去,推开房门一看,屋里没人,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只有儿子躺在床上,眉头紧锁,像是在做什么可怕的梦。他刚想松口气,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床底下似乎有团黑影一闪而过,快得像道烟。他心里咯噔一下,弯腰去看,床底下空空如也,只有些灰尘在月光下浮动。
可第二天一早,张屠户媳妇给儿子换衣服时,吓得尖叫起来——孩子的后颈上,赫然有两个细小的血洞,周围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咬穿了血管。
“这……这像是猫咬的!”张屠户媳妇抖着嗓子说,“可哪有猫能咬出这么小的洞?”
张屠户心里也发毛,但嘴上还是硬:“瞎猜啥!准是被什么毒虫咬了!”他找了些草药敷上,可孩子的情况越来越糟,连下床的力气都没了,嘴唇发白,呼吸也变得微弱。
真正的爆点,是在三天后的夜里。
那天张屠户守在儿子床边,油灯昏黄的光映着墙壁,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后半夜,他实在熬不住,打了个盹,迷迷糊糊中,听见一阵极轻微的“簌簌”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窗纸。他猛地惊醒,看向窗户,窗纸好好的,没有动静。可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床头的阴影里,似乎蹲着个东西。
那东西不大,像只半大的猫,浑身的毛黑得发亮,贴在身上,仿佛一团凝固的墨汁。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它的眼睛——两颗绿豆大小的光点,在黑暗中幽幽地发着绿光,那光不是柔和的,而是冰冷的、粘稠的,像两滴毒液,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孩子。
张屠户吓得魂都飞了,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眼睁睁看着那“猫”轻飘飘地站起来,没有一点脚步声,就像浮在空气中一样,慢慢朝床边挪过来。它的身体似乎没有重量,每一步都踏在虚空中,尾巴僵直地翘起,尖端微微颤动。
就在那“猫”快要跳到床上时,张屠户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枕边的烟袋锅就砸了过去!烟袋锅“哐当”一声砸在墙上,惊得那东西猛地回头,绿光森森的眼睛看向张屠户,眼神里竟带着一种近乎人的怨毒和冰冷。它没有叫,只是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像骨头摩擦的声音,然后身体一晃,化作一道黑烟,“嗖”地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张屠户瘫在地上,浑身冷汗,衣服都湿透了。他喘了半天粗气,才想起去看儿子。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见儿子的脸色比之前更差了,嘴唇毫无血色,脖子上那两个血洞似乎更大了些,隐隐有黑气渗出。
“猫鬼……是猫鬼!”张屠户突然想起村里老人的念叨,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李老婆子!一定是她养的猫鬼!”
这话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全村。村里人本来就怕李老婆子,这下更是人人自危,家家户户晚上都把门窗关得死死的,生怕那绿眼睛的猫鬼钻进来。张屠户顾不上许多,带着几个胆大的村民,扛着锄头扁担,就冲到了村西头李老婆子的院子里。
院子里静悄悄的,那些平时乱叫的猫一只也不见。房门虚掩着,里面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像是死老鼠混合着草药的味道。张屠户一脚踹开房门,只见屋里昏暗不堪,墙上挂满了晒干的猫皮,角落里堆着些不知名的草药和骨头,正中央的供桌上,摆着一个黑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隐隐有绿光从布缝里透出来。
李老婆子坐在供桌旁的椅子上,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李老婆子!是不是你放猫鬼害我儿子?!”张屠户红着眼吼道。
李老婆子慢慢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像是两潭死水。但最让人害怕的是,她的嘴角竟然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那笑容僵硬而冰冷,看得人脊梁骨发寒。
“猫鬼……”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是它们自己要去的……怨不得我……”
“放你娘的屁!”张屠户怒火中烧,举起扁担就想砸过去。
就在这时,供桌上的黑陶罐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砰砰”作响,红布被顶得老高,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冲撞。李老婆子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她猛地站起来,枯瘦的手指指向张屠户,尖叫道:“你们敢动我的宝贝!你们都要死!”
话音未落,那黑陶罐“啪”地一声炸开了!一股黑烟从里面喷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黑烟中,数不清的绿眼睛亮了起来,像无数颗鬼火,在黑暗中闪烁、移动。那些“猫”的身影在黑烟中若隐若现,发出“咯咯”的怪响,朝着门口的村民们扑了过来!
“妈呀!快跑!”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村民们吓得屁滚尿流,扭头就往外跑。张屠户也顾不上找李老婆子算账了,跟着人群冲出院子,头也不敢回。
后来怎么样了?王大爷吧嗒完最后一口旱烟,用鞋底碾灭了烟锅,叹了口气说:“张屠户的儿子到底没挺过去,没几天就咽气了,脖子上那两个洞,到死都没合上,还往外渗着黑血。”
“那李老婆子呢?”我忍不住问,心里直发毛。
“谁知道呢?”王大爷摇摇头,“那天晚上之后,她的院子就空了,人不见了,那些猫也不见了。有人说她被猫鬼反噬了,有人说她跑了,跑到深山老林里继续养她的猫鬼去了。”
他顿了顿,眼神又飘向村西头,声音压得更低:“不过啊,从那以后,村里就没太平过。时不时就有人家夜里听见猫叫,看见绿眼睛在窗户外头晃悠。有那胆子小的,被吓得失了魂,整天疯疯癫癫,说猫鬼要吸他的血。”
“最邪门的是,”王大爷凑近了些,我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味和一股说不清的土腥味,“前两年,村东头老李家的小子,半夜里突然坐起来,眼睛直勾勾的,跟中了邪似的。他媳妇吓得去找人,回来一看,那小子脖子上就多了两个血洞,跟当年张屠户家儿子一模一样!”
“后来呢?”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后来?”王大爷苦笑了一下,“请了道士来做法,说是猫鬼附了身,把那小子的精气吸得差不多了。好容易把猫鬼赶走,那小子也废了,整天病歪歪的,跟个活死人似的。”
我看着王大爷皱纹里的阴影,突然觉得后背发凉。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哭泣。村西头那片荒地,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森,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所有的光和声音。
王大爷说,猫鬼这东西,最是记仇,一旦缠上谁,就像附骨之蛆,甩都甩不掉。它们会在半夜里潜入人的家里,附在人身上,先是吸点血,让人精神萎靡,身体虚弱,然后就开始折腾人。
“咋折腾?”我追问。
“可邪乎了!”王大爷掰着手指头数,“先是家里的东西莫名奇妙地动,筷子自己飞到地上,碗好好的就裂开了。然后是听见怪声,半夜里有人在耳边吹气,说悄悄话,可扭头一看,啥也没有。再后来,就该上人身了……”
他说,被猫鬼附身的人,白天跟正常人一样,到了晚上就变了样。眼睛会时不时闪过绿光,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沙哑怪异,有时候还会学猫叫。最吓人的是,他们会在半夜里梦游,爬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用指甲不停地抓挠墙壁,留下深深的血痕,嘴里还念叨着:“饿……血……给我血……”
“你说吓人不吓人?”王大爷的声音里带着颤音,“好好的一个人,就被那鬼东西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家里人看着心疼,又害怕,不知道啥时候那猫鬼就把人给吸干了。”
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些鬼故事,可那些都不如王大爷嘴里的猫鬼来得真切、恐怖。它不是那种青面獠牙的恶鬼,而是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用冰冷的绿光盯着你,然后一点点吸走你的生气,让你在恐惧和虚弱中慢慢凋零。
这种恐怖,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因为它太贴近生活了。谁家没见过猫?可谁能想到,那平日里温顺或狡黠的小动物,死后的怨气,或者被人用邪术操控,竟然能变成如此可怕的鬼物。
王大爷说,村里老人讲,猫这东西,属阴,通灵性,也最容易招邪。尤其是那些横死的猫,或者被人用邪法豢养的猫,死后怨气不散,就会化成猫鬼。养猫鬼的人,多半是心里有怨,想借鬼物报复,可他们哪里知道,这东西一旦养起来,就像养了个祖宗,稍有不慎,就会被反噬。
“就像李老婆子,”王大爷喃喃地说,“谁知道她以前经历过啥,非要养那玩意儿。害人终害己,最后落得个不知所踪的下场。”
故事讲到这里,天已经完全黑了。杂货铺里的灯昏黄暗淡,门外的世界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我起身告辞,王大爷叮嘱我:“晚上走路小心点,别往偏僻的地方去。村里这些年不太平,保不齐那猫鬼还在哪个角落里猫着呢……”
我点点头,心里沉甸甸的。走在回村的小路上,四周静得可怕,只有虫鸣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月光被云层遮住,只能看到模糊的树影。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村西头的方向,那里黑漆漆的,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暗中窥视着一切。
突然,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簌簌”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跟在我后面。我猛地回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黑暗。可我能感觉到,那股寒意,正从背后慢慢靠近,仿佛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透过黑暗,死死地盯着我的后颈……
我不敢再停留,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家,进门后立刻反锁了房门,靠在门上喘着粗气。家里人问我怎么了,我勉强笑了笑,说没事,只是路上走得急。
可我心里清楚,有些故事,一旦听进了耳朵里,就像种下了一颗种子,会在深夜里,悄悄地生根发芽,长出无数条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你的心脏。
王大爷说的那些细节,张屠户儿子后颈的血洞,李老婆子院子里的猫皮,黑陶罐里的绿光,还有被附身者半夜抓挠墙壁的血痕……一幕幕在我脑海里回放,清晰得可怕。
我忍不住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一角,看向外面。夜色深沉,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在天上闪烁。村里的房屋都沉睡在黑暗中,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可我总觉得,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在某扇紧闭的窗户后面,或者就在我家的院子里,正有一团黑影蹲坐着,两颗绿豆大的绿光,在黑暗中幽幽地亮着,无声地注视着我,等待着夜深人静时,那悄无声息的靠近……
这大概就是民间传说最可怕的地方,它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复杂的设定,却能用最朴实的语言,勾勒出最贴近生活的恐怖,让你在不经意间,背脊发凉,相信那些鬼影幢幢,就潜伏在你身边的黑暗里。
猫鬼的故事,就像一根刺,扎在了我心里。每次回村,路过村西头那片荒地,我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不敢多看一眼。而每当夜深人静,听到窗外有猫叫,或者什么东西轻微的响动时,我都会想起王大爷说的那些话,想起那些绿幽幽的眼睛,和那些被吸干了精气的人……
这种恐惧,是真实的,是能让人从骨子里发冷的。它提醒着我,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上,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或许真的存在着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正用它们冰冷的方式,讲述着属于它们的故事。而我们,只能在听过之后,紧紧关上房门,祈祷那些悄无声息的脚步,不会停在我们的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