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川南一个叫“落魂坡”的山坳里,听老猎户王栓子讲的这个故事。那地方名字邪性,村子也透着股说不出的阴冷。那年我去采风,恰逢连绵阴雨,困住了脚,只好在村头唯一一家挂着“迎客”木牌的破屋里歇脚。王栓子是屋主的远房亲戚,整日蹲在火塘边吧嗒旱烟,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沟壑,眼神里总飘着股挥之不去的惊惧。
故事是从一声若有若无的哭声开始的。
“头回听见那哭腔,是李老三家出事前三天。”王栓子磕了磕烟锅,火星子溅在潮湿的泥地上,滋啦一声灭了,“那天晚上,雨下得跟瓢泼似的,我刚眯着,就听见屋外有人哭。”
他说那哭声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细若游丝,却又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先是呜呜咽咽,跟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娃娃似的,可听着听着,就变了,那调子拉得老长,跟死了爹娘的寡妇哭丧似的,凄凄惨惨,能把人魂都哭散了。”
我当时正捧着粗瓷碗喝姜汤,听他这么一说,背脊莫名窜过一丝凉意。火塘里的柴禾“噼啪”爆了一声,映得满墙的阴影都在晃动。
“我以为是哪家婆娘闹别扭,没在意。可第二天一早,村西头的李老三就来找我,脸色白得跟纸似的。”王栓子的声音压低了,带着颤音,“他说他昨晚也听见了,就在他家后山墙根下,那哭声哭得他心里发慌,整宿没合眼。”
李老三是个光棍,靠着上山采点草药换钱,人老实巴交的。王栓子说,当时他还笑李老三胆子小,山里夜猫子叫、风声呼啸,哪来那么多邪乎事。可第三天晚上,那哭声又响了。
“这回更邪门,”王栓子猛吸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睛亮得吓人,“不是在屋外,像是直接哭进了脑子里。呜呜……嗷嗷……那声音忽远忽近,一会儿在东墙根,一会儿又到了西厢房,绕着屋子转。”
他说村里好多人都听见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可那哭声就跟长了腿似的,顺着门缝、窗缝往屋里钻。“听着那声儿,心里头就跟压了块大石头,憋得喘不过气,越听越觉得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透着酸麻。”
恐怖的不是哭声本身,而是哭声之后的灾祸。
李老三是第一个出事的。听见哭声的第四天,他上山采药,再也没回来。村里人找到他时,他吊在后山那棵老槐树上,舌头伸得老长,眼睛瞪得溜圆,脸上还挂着泪痕——不是哭的,是那种极度恐惧下,肌肉僵硬定住的诡异痕迹。
“怪就怪在,他身上没伤,脖子上的绳结也打得蹊跷,不像是自己系的。”王栓子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抓挠着,“更邪的是,法医来看了,说死亡时间就在前一天夜里,可头天晚上,雨下得那么大,谁能摸黑上山把他吊上去?”
李老三的死像个引子,拉开了那场噩梦的序幕。
那之后,“哭丧鬼”的说法就在落魂坡传开了。老人们说,这东西专在阴雨天出没,哭声就是催命符,它在哪儿哭,哪儿就得出人命。
“第二回听见哭声,是在张屠户家。”王栓子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被火塘的噼啪声盖过,“那回哭声不一样,带着股子怨毒,跟刀子似的刮人耳膜。”
张屠户是村里出了名的暴脾气,平时杀牛宰猪,下手狠辣。听见哭声的头两天,他还骂骂咧咧,说是什么野猫野狗嚎春,坏了他的生意。可第三天,他就蔫了。
“我亲眼看见他坐在门槛上,抱着头直哼哼,说脑子里全是那哭声,甩都甩不掉。”王栓子比划着,“他说那哭声就像有人在他耳边哭他死去的娘,哭得他心口疼,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个人眼看着就脱了形。”
张屠户没撑过三天。死的那天,天阴得像锅底。有人看见他拿着屠刀在院子里乱挥,嘴里喊着“别哭了!别哭了!”,最后一刀捅进了自己的心窝。
“他死的时候,脸上也是那副样子,眼泪汪汪的,可眼神里全是怕,怕得跟见了阎王似的。”王栓子把烟锅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从那以后,村里人一听见下雨就害怕,尤其是半夜听见哭声,家家户户都要点上三炷香,朝着村口的方向拜,求那东西别找上门来。”
我听得手心冒汗,端着姜汤的手都有些发抖。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在瓦片上,竟也透出几分凄厉。
“这东西害人,不光是让人死。”王栓子突然凑近了些,火光照亮他脸上深深的皱纹,“它先毁你的心神。”
他给我讲了个叫桂英的女人。桂英男人死得早,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娃,日子过得苦。哭丧鬼的哭声传到她家时,她正为了小儿子的药钱发愁。
“头几天,她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看啥都不顺眼,跟邻居吵了好几回架。”王栓子叹了口气,“后来,那哭声就没断过,白天晚上地缠着她。她说那声音像她男人在哭,哭自己死得冤,哭孩子没人管……”
桂英开始失眠,眼圈黑得像涂了墨,人也越来越瘦,整天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她。“有一回,她去河边洗衣裳,就那么坐着,盯着河水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王栓子的声音里带着怜悯,“等她娘家兄弟找到她时,她已经傻了。嘴里只会念叨‘别哭了,我给你钱……别哭了,我跟你走……’”
桂英疯了之后,那哭声在她家附近就更响了。“村里人都不敢从她家门前过,说是一靠近,就能听见那哭腔,哭得人腿肚子转筋。”王栓子说,“后来,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说要把桂英送走,送到镇外的庙里去,离村子远点,或许能挡住那东西。”
送走桂英的那天,天也是阴的。几个壮劳力用担架抬着她,刚走到村口,就出事了。
“桂英突然从担架上滚下来,跪在地上,对着村口的老林子磕头,边磕边哭。”王栓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她说那哭丧鬼就在林子里看着她,说它不走,它要跟着她……”
更吓人的是,就在桂英哭喊的时候,村口老林子里,真的传来了哭声。“不是桂英的哭,是那个东西的哭!”王栓子的声音猛地拔高,又迅速压低,带着一种心有余悸的颤抖,“呜呜……嗷嗷……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响,都惨,跟要把人的魂儿哭出来似的!”
抬担架的几个男人当场就吓瘫了两个,剩下的连滚带爬地跑回了村,再也没人敢提送桂英去庙里的事。后来,桂英就死在了家里,据说是活活饿死的,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个破布娃娃,脸上挂着诡异的笑。
“那哭声断断续续响了快一个月,”王栓子望着跳动的火苗,眼神空洞,“死了七八个人,疯了两个,还有几个病恹恹的,躺在床上起不来。村里的老人说,这是哭丧鬼在‘攒阴魂’,哭够了,攒够了,它就该走了。”
我问他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王栓子惨笑了一声,“后来那场雨停了,连着出了三天大太阳。那哭声,就真的没了。”
可他说,村子里的人并没有好过。死了人的家庭自不必说,就算是没死人的,也都像被抽走了魂儿,整天无精打采,见了面也不说话,眼神里全是惊惶。“直到现在,落魂坡的人,一到阴雨天,还是不敢单独出门,尤其是晚上,听见点风吹草动,就吓得浑身哆嗦。”
火塘里的柴禾快烧完了,只剩下通红的炭。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水滴从屋檐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栓子不再说话,只是吧嗒着旱烟,烟雾笼罩着他苍老的脸,看不清表情。我却觉得浑身发冷,仿佛那来自荒村的凄惨哭声,正顺着门缝,一点点钻进这间破旧的屋子,钻进我的耳朵里,敲打着我的心腔。
他说,哭丧鬼走了,但它留下的恐惧,像一颗毒瘤,永远长在了落魂坡每个人的心里。“你说,”他突然抬眼看我,眼神里的惊惧让我头皮发麻,“那东西,会不会哪天又回来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窗外的黑暗里,树影幢幢,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躲在暗处,无声地哭泣,等待着下一个阴雨的夜晚,再次用那勾魂摄魄的哭声,宣告灾祸的降临。
直到离开落魂坡很久,我偶尔在雨夜独处时,似乎还能听见那若有若无的、凄惨的哭腔,从遥远的山坳里传来,顺着风声,钻进我的脑海,让人心头发紧,不寒而栗。那哭声里,藏着的不知是多少未散的怨魂,还是人性深处对未知灾祸的永恒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