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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里的蝉鸣像一锅煮沸的开水,聒噪得让人心里发慌。老街口的老茶馆早过了热闹时候,只余下三五盏昏黄的灯,映着墙角的蛛网和木梁上经年的烟尘。我揣着刚买的烟卷,路过时被王大爷一把拉住,他指间的旱烟锅明明灭灭,熏得人嗓子眼发紧。

“别走,小子,”他咧嘴一笑,露出半截黄牙,“刚听老钱讲了个邪乎事,跟咱这老市场有关,你不是爱听个稀奇吗?”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边围坐着几个乘凉的老人,中间的老钱伯正吧嗒着烟斗,皱纹堆垒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神却幽幽的,像是能穿透这满室的烟气,看到些别的什么。

“就说那秤砣鬼吧,”老钱伯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擦过木头,“现在的年轻人,怕是没几个听过了。”

他顿了顿,往地上磕了磕烟斗,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瞬间熄灭,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这鬼啊,身形就跟那秤砣一个样,圆滚滚,黑黢黢的,约莫有小儿拳头那么大,也有说更大的。老辈人讲,它就爱在市场、秤房这些地方晃悠,跟个影子似的,你不经意间瞥一眼,以为是个掉在地上的秤砣,可再看,就没了。”

我的后背莫名地有点发紧。老市场我熟,白天人挤人,吆喝声震天,可一到晚上,尤其是收摊后,那条铺着青石板的街就显得格外冷清,两边的摊位收了棚布,露出光秃秃的木头架子,在月光下像一个个张着嘴的幽灵。

“这鬼啊,邪乎就邪乎在它能摆弄秤。”老钱伯的声音压低了些,周围的老人也都往前凑了凑,连蝉鸣似乎都小了点,“不是说让秤不准那么简单,它是能从根子上坏了那秤的‘良心’。你想啊,秤这东西,讲究的是平,是准,是天地良心。可这秤砣鬼一来,那秤星就跟活了似的乱跳,秤杆忽高忽低,任你多有经验的老手,也摸不准斤两。”

“那它为啥要这么干呢?”有人忍不住问。

老钱伯冷笑一声:“为啥?还不是为了‘公平’二字。要是哪个商人,心术不正,老爱短斤少两,坑蒙顾客,那这秤砣鬼就盯上他了。你不是爱缺斤少两吗?它就偏要让你吃个大亏。”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有些阴鸷:“要说这事儿,还得从十几年前,老市场西边卖肉的刘屠户说起。”

我的心提了起来,刘屠户我好像有点印象,好像是突然就没了,听说是出了意外,但具体怎么回事,那时候我还小,记不清了。

“刘屠户那人,”王大爷在旁边插了句,“长得五大三粗,看着挺实在,可心里那小九九啊,比谁都多。尤其是称肉的时候,那手跟长了眼睛似的,总能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把秤杆往上一抬,或者偷偷在秤盘底下垫点东西。一斤肉,他能给你少个一两多,时间长了,攒下不少昧心钱。”

老钱伯点点头,继续说:“刚开始,没人察觉,都觉得他刀子快,肉新鲜。可慢慢地,就有人觉得不对劲了,怎么在他这儿买的肉,回家一称,总比别家少点。可那时候没什么证据,再说一个杀猪的,谁也不想惹麻烦,就只能私下里嘀咕。”

“可这事儿,瞒得过活人,瞒不过那鬼啊。”老钱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寒意,“大概是那年入秋的时候,天刚擦黑,刘屠户正准备收摊。那天生意不错,他数着钱,笑得合不拢嘴。他那杆秤就靠在肉案旁边,秤砣垂在地上。”

“突然,他就听见‘叮铃’一声响,像是秤砣碰在了什么东西上。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踢到了,没在意。可紧接着,那秤砣自己就动了起来!”

老钱伯的手在空中比划着,像是在模仿那个诡异的场景:“就那么悬空着,滴溜溜地打转,跟被人拎着似的。刘屠户当时就吓了一跳,骂了句‘哪个小兔崽子搞恶作剧’,上去就想抓住秤砣。”

“可他手刚伸过去,那秤砣突然就不转了,‘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刘屠户低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那秤砣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我忍不住追问,手心都有点出汗了。

“颜色不一样了。”老钱伯的声音低沉得像从井里冒出来的,“原本是铁灰色的秤砣,这会儿竟然透着一股暗红,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似的。而且,那上面的锈迹,看着也别扭,像是一张一张扭曲的小脸。”

周围的老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也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刘屠户这人,胆子也算是大的,杀猪杀多了,见惯了血,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骂骂咧咧地捡起秤砣,想放回秤杆上。可就在他碰到秤砣的一瞬间,那东西突然变得滚烫,跟烙铁似的!”

“‘啊!’他惨叫一声,手猛地缩回来,只见手掌心已经烫出了一个清晰的印子,就跟那秤砣的形状一模一样,红通通的,还冒着热气。”

“这还没完呢。”老钱伯的烟斗又点上了,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模糊,“从那以后,刘屠户的秤就再也不准了。不是称多了,就是称少了,可奇怪的是,每次少的都是他自己。比如顾客要一斤肉,他看着秤杆是平的,可回家一复称,往往只有八九两,剩下的那一两多,像是凭空消失了。”

“他一开始以为是秤坏了,换了新秤,可没用,那怪事儿还是跟着他。不管他换多少杆秤,只要他想短斤少两,那秤砣就会自己动,秤杆就会莫名其妙地翘起来,最后吃亏的总是他。”

“更邪乎的是,从那以后,他总能在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一个黑影。”王大爷又插进来,语气里带着后怕,“就跟老钱说的似的,圆滚滚的,像个秤砣,总在他摊位周围晃悠,有时候在墙角,有时候在案板底下,一闪就没了。他晚上回家,关了灯,也能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秤砣在地上滚。”

“他害怕啊,就去找了个懂行的先生看。那先生来了一看,直摇头,说他是惹上了秤砣鬼,是他平日里短斤少两,坏了秤的公道,这鬼是来索债的。”

“先生说啥了?能破吗?”有人急切地问。

“先生说,这事儿难办。”老钱伯叹了口气,“秤砣鬼索的不是钱,是‘公平’。你欠了多少良心秤,它就要你加倍还回来。先生让他以后老老实实做生意,不要再缺斤少两,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刘屠户听了吗?”我追问,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刚开始是听了,”老钱伯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重,“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称肉都格外仔细,生怕再出什么岔子。可这人啊,贪心一起,就很难收住。过了一阵,见没什么动静,他那老毛病又犯了。心想,或许那鬼只是吓唬人,只要我小心点,应该没事。”

“出事那天,好像是个集日,人特别多。刘屠户看着那么多顾客,心又活泛了。他给一个老太太称肉,老太太眼神不好,他就又动了歪心思,想偷偷少给点。”

“就在他把肉递给老太太,准备收钱的时候,突然‘哐当’一声巨响!”老钱伯猛地一拍桌子,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不是秤砣掉地上了,是他整个肉案上的秤,连同上面的肉,‘砰’地一下全翻了!”

“肉撒了一地,秤杆也断成了两截,最吓人的是那个秤砣——”老钱伯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回忆那个恐怖的画面,“那秤砣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直直地飞了起来,就跟有人拿在手里扔出去似的,‘嗖’地一下,朝着刘屠户的脸就过去了!”

“刘屠户反应也算快,下意识地用手去挡。‘噗嗤’一声,那秤砣竟然……竟然嵌进了他的胳膊里!”

“啊!”周围几个胆小的老人都惊呼出来,我也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那秤砣就跟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平日里用来克扣斤两的那只手上!”老钱伯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漠,“当时血就喷出来了,染红了他的衣服,染红了地上的肉。那秤砣嵌得极深,骨头都露出来了,上面的暗红颜色,比之前更甚,像是活物一样,还在微微颤动。”

“周围的人都吓傻了,谁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有人想去扶他,可刚靠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铁锈味,熏得人作呕。更奇怪的是,刘屠户嵌着秤砣的那只胳膊,竟然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在变……”

“变?变成什么样?”我的声音都有点发抖了。

“变长。”老钱伯一字一顿地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拉长了一样,胳膊变得又细又长,皮肤紧绷着,血管根根暴起,青紫色的,像是爬满了蚯蚓。而那只手,握着秤砣的手,却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干瘪,最后竟然缩成了一团,跟那个秤砣的形状差不多!”

“啊——!”这次的惊呼声更大了,有人甚至捂住了眼睛。

“刘屠户当时就疼疯了,他惨叫着,想把秤砣拔出来,可那秤砣就跟长在他肉里一样,纹丝不动。他越是挣扎,那胳膊就拉得越长,整个身体都好像要被那秤砣拽变形了。”

“有人赶紧去叫大夫,可大夫来了一看,也吓得直摇头,说这伤太邪门了,根本没法治。就在大家手忙脚乱的时候,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老钱伯的声音压低到了极点,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凑近了去听,连呼吸都放轻了。

“有人看见,在刘屠户身后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东西。”老钱伯的手指微微颤抖,“圆滚滚的,黑黢黢的,跟个大号的秤砣似的,就那么悬浮在半空中,没有腿,没有头,就是一个黑漆漆的圆球,上面似乎还有些模糊的、扭曲的纹路,像是一张痛苦的脸。”

“那东西……那东西就那么看着刘屠户,虽然没有眼睛,可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刘屠户也看到了,他吓得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眼睛瞪得像铜铃,嘴角直冒白沫。”

“然后,就听‘咔嚓’一声,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老钱伯的脸色惨白,“刘屠户那只被拉长的胳膊,竟然从肩膀处硬生生地断开了!带着秤砣的半截胳膊掉在地上,还在不停地抽搐,那秤砣上的暗红色,此刻已经变成了深紫色,像是吸饱了血。”

“而刘屠户,他剩下的半截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眼睛还瞪得大大的,脸上全是恐惧和痛苦。等人们反应过来,再去看那阴影里的东西时,已经不见了,就跟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茶馆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着,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心上。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有一阵阴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

“后来呢?”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用颤抖的声音问。

“后来?”老钱伯苦笑了一下,“刘屠户当然是没救了,就因为这么一‘秤砣’,丢了一条胳膊,也丢了命。从那以后,老市场里再也没人敢明目张胆地短斤少两了,大家都怕啊,怕那秤砣鬼找上门来。”

“不过,”他又补充了一句,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老辈人也说,这秤砣鬼并非全是害人。要是哪个商人,心地善良,做生意本分,从不缺斤少两,甚至有时候还会多给点,那这秤砣鬼偶尔也会暗中帮衬。”

“怎么帮衬?”

“比如,遇到难缠的顾客,非说秤不准,这时候秤杆就会自己平平稳稳的,任他怎么看都挑不出毛病;再比如,遇到下雨天,眼看要收摊了,剩下的货不好卖,秤砣鬼可能会让最后几单生意格外顺利,秤准量足,不多不少,刚好卖完。”

“但这都是听说,”老钱伯摆摆手,“谁也没见过。毕竟,这鬼啊,说到底还是跟‘公平’二字有关。你敬它一分,它或许会还你一分;可你要是坏了这世道的公平,坑了别人的良心,那它找上门来的时候,可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时候不早了,都散了吧。记住了,做人也好,做生意也罢,心里都得有杆秤,得知道什么叫公平,什么叫良心。不然啊,指不定哪天,那个黑黢黢的秤砣鬼,就蹲在你家秤房的墙角,盯着你呢。”

老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茶馆里只剩下我和王大爷。王大爷看着我煞白的脸,笑了笑:“怕了?”

我咽了口唾沫,摇摇头,又点点头。心里那股寒意怎么也散不去,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黑黢黢的秤砣,还有刘屠户那只被拉长的、扭曲的胳膊。

走出茶馆,外面的风更凉了。老市场的方向黑漆漆的,只有几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照亮了青石板路上坑坑洼洼的地方。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总觉得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跟着,那“叮叮当当”的声音,若有若无,像是秤砣在地上滚动,又像是……某种来自阴间的催命符。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似乎真的有一个圆滚滚的黑影,在墙角的阴影里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我的心猛地一跳,再也不敢停留,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条老街。身后的老茶馆,在夜色中像一个沉默的巨兽,而那个关于秤砣鬼的故事,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带着刺骨的寒意,提醒着每一个人:这世间的公平,或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哪怕是以一种最恐怖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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