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热得邪乎，知了在村口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喊，把空气都喊得滚烫。晚饭过后，暑气稍褪，村里人都搬着马扎、竹凳聚到槐树下乘凉。我刚从外村串亲戚回来，也凑了过去，想听听老少爷们唠唠嗑，解解闷。
王大爷坐在最边上，吧嗒着旱烟袋，眉头皱得像个疙瘩，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愁苦的脸。往常他可是个爱说笑的主，今儿个却蔫蔫的，一声不吭。
“老王头，咋了这是？麦子收完了，该松快松快了，咋还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张二叔端着一碗凉茶，呷了一口，笑着问他。
王大爷抬起头，吧嗒了两下嘴，把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叹了口气：“松快？松快个啥哟……今年这麦子，收得邪性！”
“邪性？咋个邪性法？”有人好奇地追问。
“唉，别提了……”王大爷又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股说不出的后怕，“我家那几亩地，看着麦穗长得挺饱满，可割下来一脱粒，全是瘪的！十粒里找不出一粒实成的！你说怪不怪？邻村好几家也有点这情况，但都没我家这么厉害，跟遭了啥灾似的。”
大家一听，都纷纷议论起来。有人说是不是种子不好，有人说是不是旱的，也有人说可能是病虫害。王大爷却一个劲地摇头：“都不是，都不是……这事，跟人有关，跟那不干净的东西有关！”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空气里好像也多了一丝凉意。老槐树下的灯光昏黄，树影婆娑，筛下的光斑在地上明明灭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老王头，你可别瞎咧咧，这大夏天的，净说些吓唬人的话。”张二叔嘴上这么说，眼神里却也带上了几分探究。
王大爷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我没瞎咧咧，这事就发生在我家身上，我能不知道？要说起来，还得从收麦前几天说起……”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段让他心悸的经历，然后缓缓道来。
收麦前几天，天气正好，王大爷和老伴商量着先把地头那几垄熟得早的麦子割了。老伴是个勤快人，天不亮就扛着镰刀去了地头。王大爷在家煮了早饭，等了好一阵子，才见老伴蔫蔫地回来。
“咋了这是？累着了？”王大爷赶紧递过一碗水。
老伴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脸上却露出痛苦的表情，不停地抓挠着胳膊和脖子：“不是累的……老头子，你看我这身上，也不知道被啥东西扎了，痒得钻心，还疼！”
王大爷凑近一看，只见老伴的胳膊和脖子上起了一片片细密的红疙瘩，像是被无数细小的针扎过一样，有些地方甚至被抓得渗出血丝。
“这是咋弄的？地里有啥毒虫？”王大爷心里一紧。
“不知道啊……”老伴痛苦地摇头，“我就在地里割麦子，好好的，就觉得身上像落了一层细沙子，然后就开始痒，越挠越疼，跟有小针在扎似的。”
王大爷赶紧找了些家里常备的药膏给她涂上，可根本不管用。那痒和疼就像长在骨头缝里一样，老伴整夜都没睡好，不停地抓挠，身上的红疙瘩越来越多，越来越红肿。
第二天，王大爷不放心，带着老伴去了镇上的卫生所。医生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过敏，开了些药。可吃了药，抹了药膏，症状还是没减轻，反而越来越严重，老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一碰就疼得直哆嗦。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这哪是过敏啊，过敏哪有这么邪乎的？”王大爷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发颤，“可我也想不明白，地里能有啥东西弄成这样。直到后来，我自己也遭了……”
老伴病倒了，地里的麦子还得收。王大爷心里着急，想着赶紧把那几垄先割完。那天下午，他一个人去了地头。日头正毒，麦田里一片金黄，风吹过，麦穗沙沙作响，本该是一片丰收的景象，可王大爷看着却心里发慌。
他埋头割着麦子，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就蒸发了。割了没一会儿，他就觉得后脖子一阵发麻，跟老伴说的感觉一模一样，像是有什么细小的东西落在了皮肤上。
“当时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想起老伴的样子，赶紧伸手去摸。这一摸，坏了！就跟摸在一堆碎玻璃碴子上似的，又扎又疼！”
王大爷赶紧扔下镰刀，跑到田埂边，对着水面一看，只见自己的后脖子上也起了和老伴一样的红疙瘩，密密麻麻的，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我当时就慌了，也顾不上割麦子了，赶紧跑回家。一路上，那痒和疼就跟附了身似的，顺着脖子往背上爬，我一边跑一边抓，差点没把自己的皮给撕下来！”
回到家，王大爷也病倒了。他和老伴两个人，浑身红肿瘙痒，疼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家里的麦子也没人收，眼瞅着就要烂在地里。
“就在我跟你大妈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有天晚上，我实在忍不住了，想着去地里看看，到底是个啥东西在作怪！”王大爷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那天晚上月亮挺亮，地里静悄悄的，除了风声，啥动静都没有。我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麦田。”
“走到中间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那风刮在身上，不是热的，是凉飕飕的，跟井水似的，直往骨头缝里钻。麦田里的麦子也怪，别的地方都好好地随风摇摆，就我前面那一片，纹丝不动，跟凝固了似的。”
王大爷说到这里，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
“我心里害怕，想退回去，可又不甘心。就这么犹豫的时候，我听见了一阵声音……”
“啥声音？”旁边一个小伙子忍不住问道，声音里也带着紧张。
“像是……像是有人在走路，”王大爷的声音抖了起来，“不是人的脚步声，是那种……‘簌簌’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密，就像……就像有成千上万根麦芒在地上拖曳一样！”
老槐树下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声，更显得王大爷的故事阴森恐怖。我感觉背后有点发凉，下意识地往人群里靠了靠。
“我当时吓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手电筒的光都拿不稳，乱晃。就在这时，我看见前面那片静止的麦子中间，慢慢升起了一个东西……”
“啥东西？是人是鬼？”有人迫不及待地问。
“看不清……”王大爷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借着月光，我就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轮廓，站在麦田里。那东西不高，跟个半大孩子似的，可浑身都透着一股邪性！”
“咋个邪性法？”
“它身上……好像长满了东西，”王大爷的声音压低到几乎听不见，“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全是细小的、尖尖的东西，就跟……就跟麦芒一样！密密麻麻的，覆盖了它整个身子，连脑袋上都是！”
“我的天爷！”有人低呼了一声，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
“我当时就想跑，可腿肚子直打转，根本挪不动步。就在这时，那个东西好像发现了我，慢慢地转过了身……”
“它转过来了？你看见它的脸了？”
“没……没看见脸，”王大爷使劲摇了摇头，“它的脑袋上也是一片麦芒似的东西，根本看不清脸。但是我能感觉到，它在看着我！那感觉，就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我的眼睛，扎我的心！”
“然后呢？然后咋样了？”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王大爷往下说。
“然后……然后它就动了，”王大爷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它不是走过来的，也不是跑过来的，就像是……飘过来的！它往前移动的时候，脚下的麦子一点都没被压倒，就那么轻飘飘地过来了，伴随着‘簌簌’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能闻到一股味道，”王大爷皱着眉头，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气味，“不是麦香，是一种……又腥又涩，还带着点土腥味的怪味，闻着就让人恶心，浑身发冷。”
“离我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它停下了。我能清楚地看到它身上那些‘麦芒’，每一根都像针尖一样锋利，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我当时吓得魂都没了，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这就是害我跟你大妈的东西！这就是让麦子干瘪的东西！”
“就在我吓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它突然动了！不是攻击我，而是……它抬起了‘手’，那‘手’上也全是麦芒，然后对着我旁边的一丛麦子，轻轻‘拂’了一下！”
王大爷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就那么轻轻一拂，‘簌簌’几声，那丛麦子上的麦粒就跟下雨似的往下掉！我凑近一看，掉在地上的麦粒，全是瘪的，空壳！刚才还好好的麦穗，被它那么一拂，瞬间就变得枯黄、干瘪，一点生气都没有了！”
这一下，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麦子干瘪的原因，竟然是因为这个东西！
“我当时就明白了，我家的麦子肯定是被它祸祸了！”王大爷脸上满是痛惜和恐惧，“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也许是急火攻心了，我对着它就吼了一嗓子：‘你是个啥东西！别祸祸我的麦子！’”
“我这一吼，那东西好像也愣了一下，然后我就感觉一股阴风扑面而来，比刚才冷多了，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紧接着，我就听见‘簌簌’声大作，不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是从四面八方！”
“就像有无数根麦芒被风吹起来，朝着我飞过来！我赶紧用胳膊去挡，只听见‘噗噗’的声音，像是细小的东西扎进了肉里，胳膊上立刻就传来了那种熟悉的、钻心的痒和疼！”
“我顾不上别的了，扭头就跑，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麦田。背后那‘簌簌’的声音一直追着我，直到我跑出地头，回到家，关上大门，那声音才消失。”
王大爷说到这里，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仿佛还沉浸在那晚的恐惧之中。
“我回到家，一看胳膊，跟你大妈一样，全是细密的红疙瘩，又痒又疼。从那以后，我跟你大妈就没好过，这药吃了一堆，也不管用，时好时坏的，一到阴天下雨，或者闻到点土腥味，就痒得钻心。”
“那你家的麦子……”有人小声问道。
“还能咋样？”王大爷苦笑着摇了摇头，“全收了，打下来的麦粒，十有八九都是瘪的，磨不成面，只能喂鸡喂猪。唉，这一年的收成就这么毁了……”
老槐树下一片沉默，只有王大爷吧嗒旱烟袋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大家都被这个故事惊呆了，夏日的炎热仿佛也被这股恐怖的气息驱散了，只剩下心底的寒意。
“老王头，你说的这……这到底是个啥东西啊？”张二叔忍不住问道，声音里也带着敬畏。
王大爷叹了口气，眼神茫然：“我也不知道是个啥东西……后来我跟村里的老辈人说起这事，他们说……这可能就是‘麦芒鬼’。”
“麦芒鬼？”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家都觉得新奇又害怕。
“嗯，”王大爷点了点头，“老辈人说，这东西就跟麦收时节一起来，藏在麦田里。它浑身长满了跟麦芒一样的尖刺，专门害人，还祸祸庄稼。人要是被它的‘麦芒’扎了，就会浑身瘙痒疼痛，跟我和你大妈似的。它要是靠近麦穗，那麦穗就会枯萎，麦粒就会干瘪。”
“那……那怎么对付它啊？”有人担心地问，毕竟都是靠种地吃饭的，要是真有这么个东西，那还得了？
“老辈人也没说清楚，就说这东西邪性，麦收的时候，晚上别去麦田，尤其是月黑风高的时候。干活的时候，嘴里最好念叨念叨，让‘它’离远点，别招惹它。”王大爷无奈地说，“反正我是怕了，这辈子都不想再在麦收的时候晚上去地里了。”
故事讲到这里，就算完了。王大爷又吧嗒了几口旱烟，不再说话，只是眼神依旧有些呆滞，仿佛还没从那段恐怖的经历中走出来。
周围的人也都沉默着，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乘凉场面，现在变得有些压抑。风吹过老槐树，树叶沙沙作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听着格外清晰，仿佛也带着一丝“簌簌”的、类似麦芒摩擦的声音。
我坐在那里，心里也有些发毛。看着远处黑黢黢的麦田，在朦胧的月光下，像一片沉默的海洋，谁知道里面会不会藏着什么东西，正等着麦收时节的到来，用它那如麦芒般尖锐的刺，扎向辛苦劳作的农人，扎向金黄的麦穗。
那一晚，我听着王大爷的故事，吹着夏夜的风，却感觉后背一阵阵发凉。直到散场回家，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路过一片麦田时，风吹过麦穗，发出“簌簌”的声响，我都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心里默念着：麦芒鬼，麦芒鬼，你可别出来……
这民间的恐怖故事，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华丽的辞藻，却能让人从心底里生出寒意，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麦收时节刚刚过去的夏夜，听着这样一个关于麦芒、关于鬼、关于庄稼和农人的故事，更是让人觉得那随风摇曳的麦穗深处，仿佛真的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