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听过的怪事不少，大多是些添油加醋的坊间闲谈，当不得真。但那年夏天，在老家槐树底下，听李大爷讲的那个关于“黄病鬼”的事，却像一根生了锈的细铁丝，时不时就在我心里头剐蹭两下，留下一片凉飕飕的寒意。
事情发生在李大爷他们那个屯子，叫陈家洼子，离我们这儿有二十多里地，是个山坳里的小村子，进出都得走山道，早些年穷，也闭塞，邪乎事自然就多。故事的主角，是屯子里一个叫王老实的庄稼汉。人如其名，王老实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闷葫芦，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就知道埋头种地。
出事那年，好像是个旱灾，地里的庄稼旱得卷了叶，王老实愁得嘴上起了燎泡。家里还有婆娘孩子要吃饭，他就想着，光靠地里那点收成怕是不行，得去后山上砍些柴火，挑到镇上去换点粮。
陈家洼子的后山，叫“乱坟岗”，名字就不吉利。倒不是说真有多少坟，就是山深林密，早年兵荒马乱的时候，死了人没处埋，就往那山坳里一扔，时间长了，阴气重，屯子里的人没事都不去那边。王老实也是逼得没辙了，才揣着把柴刀，天不亮就摸上了山。
据李大爷说，王老实那天去的地方，是乱坟岗里一个更偏僻的山洼，叫“黄泥巴坡”。听老辈人讲，那地方邪性，早年有个得黄疸病死的外乡人，就埋在那坡底下，从那以后，那坡上的土色都跟别的地儿不一样，黄乎乎的，看着就跟病人的脸似的。
王老实砍了一上午柴，日头正毒的时候，累得够呛，就瞅见黄泥巴坡底下有块被树荫遮住的平地，想着歇口气再走。他把柴刀往旁边一放，靠着棵老歪脖子树就坐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眼皮子沉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可不踏实，尽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他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满是黄汤的大坑里，那汤黏糊糊的，闻着一股腥臊味，呛得他喘不过气。他拼命往上爬，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拽他的脚，低头一看，水里头漂着一张脸，一张蜡黄蜡黄的脸，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他“看”。
王老实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惊醒过来，浑身都是冷汗。他赶紧爬起来，也不敢多待，扛起柴火就往山下跑。回到家，天已经擦黑了。婆娘看他脸色不对，问他咋了，他就把做的噩梦说了说，婆娘骂他是累糊涂了，瞎想，给他端来碗凉粥，让他赶紧吃了歇着。
王老实也没在意，想着睡一觉就好了。可第二天起来，怪事就来了。
他婆娘第一眼看见他，就“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只见王老实的脸，不像往常那样是健康的麦色，而是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黄，就像家里那张用了十几年、已经发黄发脆的旧窗纸。那黄不是均匀的，而是一块深一块浅，看着就瘆人。
王老实自己也觉得不对劲，头晕乎乎的，浑身使不上力气，嗓子眼儿里发苦。他以为是中暑了，让婆娘熬了点绿豆汤喝，可喝下去一点用没有。到了下午，那黄色越来越明显，连脖子、胳膊都开始变黄了，而且是那种毫无生气的、带着死灰的蜡黄色。
这下屯子里的人都知道了，纷纷过来看。有人说是不是得了肝炎，让赶紧送镇卫生院去。王老实的婆娘也慌了，赶紧找了辆板车，把他拉到了镇上。
卫生院的大夫看了，也皱起了眉头。抽血化验，做b超，折腾了一圈，大夫说肝功能有点异常，但不至于脸色黄成这样，更奇怪的是，王老实的症状跟普通的黄疸型肝炎也不太一样，他不仅面色黄，连眼白都开始微微发黄，而且人虚弱得厉害，一天比一天瘦，就像被什么东西把精气神一点点抽走了似的。
卫生院治了几天，一点效果没有，王老实的脸越来越黄，黄得像上了釉的陶土，看着都不像是活人了。没办法，只能又拉回了屯子。
回到家，王老实就起不来炕了，吃不下饭，喝口水都费劲，眼睛半睁半闭，嘴里时不时发出嗬嗬的声音。他婆娘请了好几个郎中来看，中药吃了一茬又一茬，什么茵陈、栀子全用上了，一点用没有。那黄色就像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把他整个人都染透了。
屯子里的老人见了，都私下里嘀咕，说这不像人得的病，倒像是沾了“脏东西”。
李大爷当时还年轻，也就三十来岁，胆子大，好奇心也重。有一天晚上，他跟几个年轻人偷偷跑到王老实家窗外，想看看究竟是咋回事。
窗户纸已经破了，他们透过窟窿眼往里看。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光下，王老实躺在炕上，那景象把几个人都吓傻了。
只见王老实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那身黄皮紧紧地绷在骨头上，灯光一照，竟然隐隐有些透亮，真就跟一张糊在骨架上的黄纸似的。更吓人的是，他的眼睛虽然闭着，但眼皮却在不停地抖动，好像在看什么东西。
突然，王老实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怪响，猛地睁开了眼睛！
李大爷他们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只见王老实的眼睛，眼白已经黄得像腌了很久的咸鸭蛋黄，瞳孔却缩成了一个小点，直勾勾地盯着炕顶，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别……别爬……痒……”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身上乱抓，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爬似的。可他的手那么瘦，指甲又长又黄，抓在身上“嘶啦嘶啦”地响，看得人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李大爷他们看见，王老实胸口的被子，竟然微微地鼓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被子底下蠕动！那蠕动的速度很慢，从胸口一点点往上移，一直移到脖子附近，才停了下来。
王老实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怪，像是在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他的脸，那蜡黄的脸，竟然在灯光下泛起了一种油光，黄得更加刺眼，甚至透出一股淡淡的腥气。
“黄……黄病鬼……”王老实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它……它在我身上……吸我的血……喝我的胆汁……”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出一口浓痰，那痰竟然也是黄乎乎的，带着一股恶臭。
窗外的几个人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了。李大爷说，他跑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就那么一眼，他看见王老实的炕上，被子底下那个鼓起的地方，好像有一个模糊的、黄乎乎的人影轮廓，正趴在王老实的脖子上！
从那以后，王老实的情况越来越糟。他不再说话，只是躺在炕上，不停地抓挠着自己的身体，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他的皮肤开始变得干燥、脱屑，掉下来的皮都是黄乎乎的，像碎纸屑一样。屯子里的人都怕沾上那邪乎病，再也没人敢靠近他家。
后来，屯子里一个懂些“门道”的老太太，也就是李大爷的奶奶，颤巍巍地去了王老实家。她在王老实的屋里烧了些纸钱，又用一碗清水，里面撒了些米，围着炕转了几圈，嘴里念念有词。
据老太太说，王老实这是撞上了“黄病鬼”。这鬼专找人的薄弱处下手，钻进人的身体里，吸食人的精气和血液，让人患上黄病。这病难治，因为鬼附在身上，吃药打针都没用，除非把鬼赶走，不然人就会被一点点吸干，最后变成一张“黄纸人”。
老太太说，王老实那天在黄泥巴坡下睡觉，肯定是不小心冲撞了那地方的“东西”，被黄病鬼缠上了。她做了法，撒了符水，暂时能镇一镇，但能不能好，就看王老实自己的命了。
可惜，王老实的命没扛过去。
又过了几天，一个清晨，王老实的婆娘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屯子里的人过去一看，王老实已经断气了。
他死的时候，样子极其恐怖。整个人缩成一团，瘦得就像个晒干的小老头，那身蜡黄的皮肤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一点水分都没有。最让人害怕的是他的脸，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已经完全变黄，死死地盯着炕顶，嘴角还残留着一丝黄色的黏液。
更诡异的是，有人发现，王老实停放尸体的那几天，天气本来挺热的，可他的尸体却没有像别的死人那样很快发臭，只是一天比一天干，颜色也一天比一天深，到最后，远远看去，真的就像一具用黄纸糊成的人形靶子，立在棺材里。
下葬那天，老太太特意交代，王老实的坟不能埋在乱坟岗，要埋在离村子远点的向阳坡，而且棺材底下要撒满生石灰，坟头要压上桃木符，免得那黄病鬼再出来害人。
李大爷说，从那以后，陈家洼子的人再也不敢去黄泥巴坡那边了，尤其是夏天中午，日头最毒的时候，也没人敢在山底下阴凉的地方睡觉。有时候从山边路过，远远看见黄泥巴坡那片的土色，在日头下泛着那种病态的蜡黄色，心里就直发毛。
他还说，有一次他赶夜路，路过离黄泥巴坡不远的山道，借着月光，好像看见坡底下有个模糊的黄影子，一闪就不见了。从那以后，他晚上再也不敢走那条路了。
故事讲到这里，李大爷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夜色里一明一灭。周围听故事的几个小孩早就吓得躲到了大人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当时年纪也不大，听完这个故事，后背凉飕飕的，总觉得脖子后面有什么东西在爬。回家的路上，路过村口那片玉米地，月光照在玉米叶子上，泛着一片青黄色，我总觉得那些叶子后面，藏着一张蜡黄蜡黄的脸，正用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盯着我看。
从那以后，我对“黄”这个颜色，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尤其是看到那种病态的、毫无生气的蜡黄色，总会想起李大爷描述的王老实那张脸，和他临死前喊出的那个词——“黄病鬼”。
这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可每次想起，我心里还是会犯怵。有时候我就想，这世上的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那黄病鬼，到底是人们编出来的故事，还是真的存在于某个阴暗的角落，等着下一个不小心撞上去的人呢？
夜风吹过，老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我裹了裹衣服，加快了回家的脚步。身后的黑暗里，仿佛有一片蜡黄色的影子，正无声地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