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见血浸透宫墙,是在七岁那年的暮春。
檐角铜铃还挂着先帝赐给母妃的鎏金凤凰,风一吹,碎玉般的声响里混着甲胄摩擦的锐鸣。
乳母把我塞进佛塔暗室时,那串孔雀翎纹的银镯硌着我的手腕,她指尖的血滴在我眉心,像极了母妃平日点的朱砂痣。
暗室外忽然炸开瓷器碎裂声,那是母妃最爱的九龙玉杯。
我扒着石门缝隙望去,看见没藏太后正攥着案角的鎏金烛台,烛泪顺着她颤抖的指缝滴落,在明黄宫毯上凝成暗红的珠串。
梁乙埋的铁鹞子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狼首纹护心镜压碎了她鬓边的珍珠步摇,碎玉般的珠粒滚到我藏身的石缝前,沾着血的那头还系着母妃亲手绣的凤凰尾羽。
\"没藏氏谋逆,证据确凿。\"
梁乙埋的刀尖挑起太后的衣襟,露出内里绣着的没藏部天马图腾,\"陛下有旨,令你体面上路。\"
母妃突然笑起来,血沫从齿缝溢出,在唇边凝成红梅:\"体面?当年在贺兰山,是谁靠我没藏部的狼皮才熬过雪夜?\"
她话音未落,殿柱后窜出黑影。
那刺客蒙着狼首面罩,弓弦震颤的闷响里,母妃胸前的暖玉璎珞突然迸裂,碎玉片划破刺客手腕,血珠溅在她眉间的朱砂痣上,将那点红晕染成一片凄艳。
我看见母妃倒下时,指尖还攥着半幅锦帕,上面用金线绣着 \"忠君\" 二字 —— 那是三日前梁皇后亲手送她的生辰礼。
暗室石门合上的刹那,我听见母亲的喉间发出嗬嗬声响,像极了冬日里濒死的孤狼。
后来老仆说,没藏太后咽气时,殿外的三百匹雪龙驹突然齐鸣,马蹄踏碎了丹陛前的汉白玉雕栏,血混着晨露渗进龙纹砖缝,三个月后还能看见暗红的脉络。
宫变后的第三日,梁皇后踩着没藏氏的尸身走进我的宫殿。
她裙摆上的金线凤凰还滴着血,却笑盈盈地递给我一块糖糕:\"语秋,以后你便是我亲女儿。\"
我盯着她腕间的玉镯,那是母妃最爱的和田暖玉,此刻却卡在她骨节分明的手腕上,镯身上新添的裂痕像极了刺杀夜母妃脖颈间的伤口。
佛塔暗室的石壁上,至今还留着乳母用簪子刻的字:\"五月初五,没藏氏灭族,血浸银鞍。\"
后来我才懂,那句 \"血浸银鞍\" 说的不仅是没藏部的雪龙驹,还有太后榻前那盏鎏金凤凰灯。
灯油混着血燃烧了三日三夜,把殿顶的蟠龙藻井熏成了焦炭色,唯有凤凰的眼睛还亮着,像两颗凝固的血珠。
没藏氏宫变的血污尚未被宫娥擦净,梁皇后便牵着我的手踏入御花园。
她指间的暖玉镯还沾着隔夜的血腥,却笑着将一串珍珠璎珞挂在我颈间:\"语秋往后便是我亲女儿,这凤仪宫的凤凰木雕,以后由你亲手描金。\"
父亲李谅祚站在九曲桥畔,玄色龙袍上的金线狼首纹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他第一次没有用审视罪臣之女的眼神看我,反而将一柄镶玉短刀塞进我掌心:\"你母亲的没藏部刀法,不该失传。\"
梁皇后知道我喜欢习武,便将我的闺房改造成微型演武场,檀木架上陈列着没藏氏旧部的兵器。
每日卯时,她亲自监督我挥刀,银簪绾起的发丝随刀风颤动,我却彷佛看到刺杀当夜她裙摆上的金线凤凰。
\"当年你母亲在贺兰山射虎,用的是没藏讹庞亲授的追月箭法。\" 她指点着壁画上的射猎图,指尖划过没藏太后挽弓的身影,\"如今你要学的,是如何用这箭法射穿人心。\"
父亲则在每个朔望日召我议事。
他常指着《禹迹图》上的横山隘口,让我用朱砂标注粮道 —— 那正是没藏氏当年运送军粮的路线。
\"没藏部的败亡,在于不懂藏锋。\" 他用玉镇纸敲着图上的西夏疆域,\"你看这狼首旗的纹样,该张扬时须如铁鹞子冲锋,该收敛时便要像佛塔的铜铃,风不吹不响。\"
案几上总放着一碗鹿血羹,他说这是没藏氏勇士战前必饮的壮胆物,而我每次喝完,都能看见碗底沉着的碎玉,那是母亲璎珞上的残片。
十六岁生辰那日,梁皇后命人抬来一口铜棺,棺中躺着没藏部最后一位长老的尸身,老人心口插着的匕首刻着我的生辰八字。
\"这老东西说应该对没藏氏斩草除根。\" 梁皇后用绢帕掩着口鼻,\"但我告诉她,你首先是陛下的女儿,是西夏未来的狼主。\"
棺盖合上时,我看见她腕间的暖玉镯裂了道新缝,似是被内力击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她们似乎也处处凶险。
真正的试炼始于甘州粮道之变。
父亲任命我为监军时,朝堂上的老臣们盯着我腰间的没藏氏狼首牌,窃窃私语如毒蛇吐信。
梁皇后却在此时赠予我一支孔雀翎箭,箭杆上刻着没藏太后的闺名:\"用这箭射穿叛将的咽喉,让他们知道没藏氏的血,仍然能浇灌西夏的疆土。\"
军帐里的烛火总亮到三更。
我摊开密报,那些用没藏部秘药书写的字迹在火漆下显形,没藏斐卡顿首四字倾注如血,那是我儿时的玩伴,讹庞叔父的女儿。
父亲派来的亲卫队长赫连雅博总在子夜送来参汤,碗底沉着的珍珠正是当年他赏赐给母后的贡品,说是收缴后分毫未动,如今又一一赏赐给了我。
\"陛下说,狼主的鞍鞯要自己挣。\"
队长掀开帘幕时,我看见他甲胄下露出的狼首刺青,与没藏讹庞亲兵的纹样分毫不差。
决战那日,我用梁皇后给的孔雀翎箭射穿了叛军首领的咽喉。
当他倒地时,我听见身后传来铁鹞子骑兵的呼号,那些曾参与没藏氏血洗的甲士们,此刻举着狼首旗为我开路。
父亲站在山头,将一枚刻着 \"狼主\" 二字的青铜印按进我掌心,印纽上的狼首叼着的正是没藏太后的凤凰发簪。
\"从今往后,西夏的狼只听你的号令。\" 他的袍角扫过我染血的裙摆,绣着的猛虎纹与我腰间的狼首牌摩擦,发出金属相击的轻响。
登基狼主的仪式在承天寺举行。
梁皇后亲手为我披上狼首大氅,氅衣内衬用的是没藏部雪龙驹的皮。
父亲将狼主印玺按在我的兵符上时,我看见他指节上的旧伤,那是当年贺兰山雪夜母后为他裹伤时留下的齿痕。
如今我常站在宫墙之巅,看铁鹞子骑兵操练的烟尘漫过贺兰山。
腰间的狼首牌吸收了太多血腥,夜晚会渗出暗红的汁液,恰似没藏氏宗祠里泣血的图腾。
梁皇后送来的暖玉镯早已被我摔碎,碎片嵌在御座的扶手里,每当议事时便会硌得掌心生疼。
那是提醒我,这狼主的冠冕,是用没藏氏的骸骨与梁氏的野心共同熔铸。
昨夜传来密报,说吐蕃边境发现没藏部遗民的踪迹。
我摸着狼首印上温润的血槽,忽然想起梁皇后教我刻狼纹时说的话:\"真正的狼主,要让敌人看见你的影子就发抖,哪怕那影子里掺着仇人的血。\"
窗外的月光正照在兵符上,那些用没藏氏秘银镶嵌的星图,此刻正连成一片血色的北斗,恰似当年佛塔暗室里乳母血手印旁的刻字。
\"天裂星陨,狼主现世\"。
今夜的月牙像柄弯刀,悬在兴庆府的城头。
我望着梁皇后宫殿的方向,她腕间的暖玉镯应该又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了。
只是那玉镯深处的血丝,是否也像我腕间的银镯一样,在每个月圆之夜渗出,滴在明黄的宫毯上,开出暗红的花?
风沙越刮越紧,吹得佛塔的铜铃叮当作响,仿佛在重复那个被血洗的夜晚,母后倒下时,唇边还挂着的那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