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厅里悬着大红宫灯,每一盏都泼洒下一片暖融却压抑的光晕。宾客环绕的那张巨型圆桌如一道无声分割线:东边是以蒋天养为首,洪兴人马正襟危坐。陈浩南端坐其旁,沉凝锐利,像是未出鞘的钢刀;他身侧的陈然则显得疏离,眼睫低垂,小口啜饮着杯中温茶。
而对面,东升的骆驼一身笔挺西服,却遮掩不住扑面而来的草莽气息。他身边紧挨着下山虎乌鸦:乱发嚣张地竖立,颈间的金链子映着灯光刺眼至极,那双眼睛闪着毫不收敛的凶光,在觥筹交错间毫不客气地投射过来,目标正是他对面的陈浩南。同桌还有个笑面虎,逢人就笑,可那笑容浮在脸上,仿佛一层精心挂上去的面具。
“邓伯,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敬酒声此起彼伏。酒杯倾尽,甘醇的酒液滑过邓伯沧桑的喉结。邓伯端坐上首,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深色的绸衫衬着胸前垂挂的翡翠平安无事牌,微微含笑点头,那温润的目光像是能熨平一切的皱纹与波澜,悄然覆盖着满座心思各异的宾客。
一道寒光般的视线打破了表面上的和谐,乌鸦的嘴角咧开一个挑衅的弧度,那目光利得像把开刃的尖刀,精准地戳向陈浩南。声音嘶哑低沉,像把钝刀在砂砾上来回磨蹭,刻意拔高却又不至于彻底刺破宴会表面的膜:“哟,这不是洪兴那位顶顶大名的靓仔南嘛?今日这一身,啧啧,人模人样……”他那尾音拖得奇长,悬在那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只是不知道你这身靓衫,遮得住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陈浩南原本握着酒杯的右手骤然一紧,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突地一鼓,如同突然绷紧的弓弦。周遭几个洪兴弟兄眼神瞬间如出鞘利刃。可就在那股戾气将冲未冲的一霎,蒋天养放在桌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朝他膝盖方向压了一压,仿佛一股无形的磐石之力无声落下。
陈浩南脸上依旧不动声色,捏紧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那杯清亮晃动的酒液就是他眼底汹涌怒火的倒影,冰与火被强行凝固在那只指节发白的手掌里。席面上暗流涌动,方才还喧嚣热闹的祝寿声竟瞬间陷入凝滞,那些原本飘浮在空气中的恭维话语和虚伪笑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断,只余下沉重如水的死寂。
就在这片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死寂之中,一道目光却异常清冷。陈然一直垂着的眼帘微抬,视线穿过酒席上缭绕的食物热气和宾客们表情各异的侧影,精准地、无遮无拦地落在了乌鸦那张因挑衅而扭曲、得意且张扬的脸上。陈然的嘴角没有一丝上扬或下撇的弧度,平静到近乎冷酷地观察着对方眉眼间每一道凶戾刻痕的变化。
陈然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茶水滑过喉间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他眼神深处毫无波澜,那锐利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乌鸦飞扬跋扈的皮囊,如同手术刀剥开肌肉纹理般,洞察到内里那最原始凶蛮的本能躁动。“死对头,”三个字无声地滑过陈然的意识表层,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心底,清晰得如同宣判。
在这片紧绷的死寂里,骆驼故作姿态的训斥声突兀地响起,沉闷如钝刀敲在木头上:“乌鸦!邓伯大喜日子,收收你那张破嘴!” 可他伸去摁乌鸦肩膀的那只手,与其说是压制,不如说是象征性的安抚。
乌鸦鼻腔里挤出一声不屑的闷哼,像是受伤野兽喉咙深处的咕噜声。他猛地灌下杯中残酒,动作凶狠如赌气孩童,却也没再出声挑衅,只是他那双眼睛,阴鸷地盯在陈浩南脸上,那目光饱含粘稠的恶意,黏腻得几乎能滴落下来。他离席时故意侧身,肩膀蛮横地撞向陈浩南椅背,椅腿与厚重地毯刮擦出粗砺的噪音,像是一道粗糙的伤口撕裂了宴席最后的体面。
蒋天养面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下,眼中寒意一闪即逝,快得像是寒潭上掠过的阴影。陈浩南依旧沉默着坐在原位,甚至没有抬头去看乌鸦离去的背影,但他紧抿成一条坚硬直线的唇,和那指节处因过度用力挤压而透出一片刺目的青白,仿佛他所有的怒火和战意,都被死死压缩在那几根支撑生命线的骨头深处,随时可能轰然炸裂开来。两人之间那无形的空间沉甸甸地鼓胀起来,挤满了未燃尽的硝烟味道。
陈然缓缓搁下手中的茶杯,杯底触碰桌面发出轻得几乎不闻的磕碰声。他眼中那层疏离的薄雾悄然散去,只剩下清晰得如同结冰湖面般的洞悉。宴会厅里重新响起的应酬话语、碗碟碰撞声响,似乎都漂浮在冰面之上,而冰面之下,唯有那“死对头”三个字沉甸甸地沉在湖底,冰冷、坚实,无法融化。
寿星席的邓伯,自始至终端着稳如磐石的神态。他再次端起面前的小酒杯,将最后一点琼浆滑入口中,目光投向那虚空一处,深邃得如同古井深处。那喉结缓缓滚动,随之飘出一句轻飘飘却份量极重的话:“后生仔火气旺,总归是免不了的。”说完,脸上的褶皱柔和地堆叠起来,又恢复了那份阅尽千帆的和煦笑意。但这话,既像是抚慰,更如同对这片暗流的一种隔岸观火般遥远又不容置疑的定音。
蒋天养交代陈然,陈浩南等人不要闹事起身去找骆驼聊天。
雕花精致的茶盘在红木桌面上轻轻转动,几盏碧螺春在白瓷盖碗里舒展氤氲的热气。蒋天养宽厚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那双平日里深潭般难测的眼,此刻是全然敞开的真诚。他亲手为骆驼斟满茶,声音低沉圆润,带着一种能轻易让人卸下心防的磁性:“骆大哥,最近气色看着比上回好多了。听说您新得的那块地皮位置极好,眼光老辣,真不愧是骆大哥,稳准狠,样样都在点上。我们这些后生仔,要学的太多了。”
骆驼靠在宽大的檀木椅背里,蒋天养的话让他嘴角松弛,露出一丝受用而略显矜持的笑意。他摆摆手,动作有些迟滞地摩挲着新收到的礼盒——那包装异常精美考究,系着缎带的盒子上印着烫金外文。“天养老弟你太客气了,”骆驼端起茶杯,掩饰着眉宇间的惬意,“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冲劲足。就是这身子骨,多少有点拖后腿喽。”他目光落在礼盒上,那深海鱼油的字样和他腕间粗粝的金表形成奇异的反差。
“所以特地带了点小玩意,”蒋天养顺势接话,语气诚恳,“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深海鱼油,顶尖的货色。骆大哥您操劳半生,是该好好保养龙体。这东西对筋骨、心脉都有好处,特别稳。”他刻意加重了那个“稳”字,像是一颗圆润的卵石,轻轻落在骆驼心头舒适的位置上。
骆驼脸上的笑意深了几许,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柔和了些。“有心了,天养老弟真是有心了。”他胖厚的手掌满意地拍了拍蒋天养的臂膀,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份亲近之意,几乎要溢满整张桌子。周遭的喧嚣——杯盏交错、寒暄笑语、邓伯那边传来的粤剧名伶清唱的小调,似乎都为这一刻的和煦让出了空间。
但这片刻意营造的融洽图景里,始终矗立着一根不和谐的芒刺。乌鸦一直斜斜靠在椅背上,那双泛着凶光的眼珠像是粘在了陈浩南身上。他指尖捻起几颗炒得油亮的盐水花生,一颗接一颗高高抛起,又用嘴叼住,嚼得咔嚓作响,下颚的咬合肌贲张得如同野兽。每一次咀嚼发出的噪音,都像砂纸一样刮擦着对面紧绷的神经。桌底下,他那只穿着新潮运动鞋的脚,更是没个消停,有节奏地、带着挑衅意味地一下下蹬在陈浩南所坐的太师椅腿上。
咚、咚、咚……
木质与布料摩擦的闷响,每一次都精准地砸在陈浩南脊背的神经上。他放在膝上的手早已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压制而捏得苍白。他强迫自己的视线定在眼前描金边的小瓷碟上,碟子里精致的荷花酥点丝毫未动,冷得已经有些油亮。
“噗。”一口嚼碎的、混合着唾沫的湿花生壳,带着挑衅的恶意,精准地飞溅到陈浩南面前那只几乎没动过的白瓷勺上。黏腻的碎屑粘在光滑的瓷面上,触目惊心。空气瞬间凝固。
“喂!”一个洪兴的年轻仔小弟血气上涌,猛地站起来。动作带倒了桌边一只高脚酒杯,红色的酒液泼洒出来,在雪白桌布上快速洇开一片刺目的污迹,像血。
乌鸦咧着嘴,笑得邪性又张狂,斜睨着那站起的洪兴小子:“怎么?主人家没发话,你这只细狗急着出来吠几声?”话是对那小弟说的,毒箭般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陈浩南已然僵硬的侧脸上。
如同紧绷到极致的弓弦猝然崩断!
陈浩南霍然起身!动作之猛,将那沉重实木的梨花木太师椅“哐当”一声向后撞翻在地毯上,巨大的声响撕裂了整个寿宴虚假的祥和。他双眼已是赤红一片,额头青筋如虬龙突暴,压抑到极限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狂野的杀气瞬间取代了所有刻意的隐忍。没有丝毫废话,带着千钧之力的右拳裹挟着风声,如同破开混沌的铁锤,朝着乌鸦那张写满狂妄的脸狠狠砸去!
“哗啦——!”一片惊恐的尖叫声、碗碟跌落的碎裂声瞬间炸开。
乌鸦眼中的戏谑猝然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狼性的狞厉。他上身猛地后撤,几乎是贴着椅背狼狈地滑下去,陈浩南那带着雷霆之怒的拳风堪堪擦着他粗硬的发梢刮过,扫过他鼻尖!
“操!”乌鸦啐了一口,翻身就要从座椅下滚出来扑击。混乱中,数条手臂同时伸出阻截——有东升的,也有洪兴的——互相拉扯推搡。陈然几乎在陈浩南掀翻椅子的同时离座上前一步,却并不急着拉扯,只是身体微侧,手臂似是无意地一横,巧妙地卡住了笑面虎准备上前助力乌鸦的角度。他的动作幅度极小,目光清冷如电,视线快速扫过周遭每一个人的位置和反应。另一边,几个侍者吓得连连后退,撞在旁边的摆满冷盘的条案上,精致的食物砸落在地,又是一片狼藉的脆响。
“够了!”骆驼猛地一拍桌子,整张台面碗碟都在跳动,他脸色铁青,怒容扭曲了他方才的惬意。他死死盯着蒋天养,仿佛蒋天养才是点燃引线的元凶,“蒋天养!你这手下野性难驯!不给面子也要看看地方!”
蒋天养的脸,在寿宴喧嚣喜庆的灯光下,也像是瞬间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霜。他眼神锐利如鹰,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扫过被手下拉拽着却依旧如同怒狮般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乌鸦的陈浩南,最后重重地落在骆驼脸上,声音沉冷得如同结了冰棱:“骆老大,”他没再用那个“大哥”的称呼,“好好管教管教你的人!在这里闹,到底是谁打了邓伯的脸?!”
他的质问像一道凌厉的鞭子抽在空气中。整个厅堂的空气像是被急速抽空,连刚才惊呼的人都死死捂住了嘴。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的惊恐,聚焦到主桌中央——
邓伯依旧端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寿星椅上,仿佛周遭的桌椅翻倒、杯盘狼藉、浓得化不开的杀气,都不过是拂过他眉间的一缕清风。一只小巧温润的紫砂酒盏被他稳稳捏在枯瘦却平稳的指尖,送到唇边,无声地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