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骄阳砸在清北东门外那条着名的“梧桐大道”上,沥青路面升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里弥漫着路旁刚修剪过的草坪茬口的青涩腥味。
整条路像条被烤蔫的蛇,行道树阔大的叶子蔫嗒嗒地垂着,把刺目的光筛成晃动不定的光斑。
周天踩着滚烫的路面,帆布鞋底几乎能感觉沥青的软乎。
他左手撑着把破洞漏光、形同虚设的便利店印花遮阳伞——伞面还印着个咧嘴大笑的卡通西瓜,右手拎着个巨大的、印着醒目粉红史努比狗头的水壶,壶体残留的水珠滚烫地蒸发着。
走几步,那狗头就晃悠着磕一下他的腿侧,像个不合时宜的挂件。
前面两步远,苏颜步履轻快,完全无视正午毒辣的日头。
黑带考核过关的余韵似乎还裹在她身上,那身雪白的道服虽已换下,换了件极其简单的淡青色亚麻衬衫裙,腰间松松系着条旧牛皮细带。
但那股子神清气爽、带着点余威的劲头还没散去,阳光落在她挽成松散发髻的乌黑头发上,都显得格外利落生光。
汗水打湿了她鬓角几缕碎发,贴在线条优美的耳廓边,她却丝毫不见萎靡。
“苏大夫,”周天紧走两步追上,把那把破伞努力往她头顶凑了凑(遮了个寂寞),声音被热气蒸得有点蔫,“……真要在这时候顶锅出来晒干尸?不如钻商场吹冷气?买件新裙子犒劳犒劳您那六段的尊臀?”
话音未落,旁边“滋滋啦啦”一阵响,刚出炉的炸鸡裹着焦油香气和辣椒面热气,蛮横地撞进鼻腔,混着旁边冷饮摊冰沙堆里散发出的甜腻香精味。
玻璃橱窗后是亮瞎眼的当季新款夏装,颜色俗艳,价格签上的零像嘲讽的红灯,明晃晃照着路人。
苏颜脚步没停,甚至连眼风都没朝橱窗或者炸鸡店方向扫一下。
她微微侧了侧脸,脸颊残留的运动红晕在正午强光下更显健康明媚,汗珠沿着白皙细腻的颈项滑落一滴,坠进宽松的衬衫领口阴影里。
唇角似乎弯了一下,极浅。
“商业聚变加速折旧期,”她声音依旧清凌凌的,穿过热浪清晰传来,像口冰镇的气泡水,“不如‘知识半衰期’值得追赶。
目标:墨香书屋。
周天:“……”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瞥了一眼旁边那家香水化妆品专柜传来的、浓郁得足以腌入味的脂粉香气,再看向前方那个掩映在梧桐深绿树影后的、门脸不大、挂着块朴拙老木匾——“墨香阁”的小铺子。
玻璃门擦得极亮,隐约能看到里面高耸密集的书架轮廓。
推开那扇挂着铜铃的小门,“叮铃”一声脆响。
仿佛踏入另一个次元。
炽烈的光与喧嚣的市声瞬间被厚重的玻璃隔绝。
一股极其醇厚、浓烈、带着陈年纸张、高级油墨与干燥木头特有的混合气息,如同沉睡的窖藏,当头砸下!
空气清凉而沉静,带着旧物独有的、令人心安的微尘感。
极致的安静笼罩着每一寸空间,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和远处书页翻动的细微沙沙声。
靠窗的长条榆木旧桌旁,一个带着眼镜的老人正伏案用小刀小心翼翼地裁开一本古籍的书口,动作轻柔得像处理濒危标本。
苏颜几乎是踏进门的瞬间,整个人的气场都微妙地沉静、愉悦了下来。
像一尾离水太久的鱼终于潜回深潭。她目标极其明确,径直穿过前门区域那些摆放着“新书热销榜”、“心灵鸡汤”、“财经秘笈”的彩色展台,像自带雷达导航一样,毫不犹豫地朝着最深处、光线略显黯淡的“医学人文与古典文献专区”走去。
周天像个小跟班,拎着那个格格不入的粉色狗头水壶,紧跟在后面,努力放轻脚步不惊动这方寸中的寂静。
两边书架通天彻地,密集得如同森林,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书卷气几乎凝成实体。
书架间狭窄的通道,苏颜停在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前,仰着头,目光在书脊间那些或烫金或墨色、印着《希波克拉底文集》、《病理学史纲》、《唐宋本草汇钞考》等字样的厚重书脊上快速扫过。
她白皙的手指在书脊排列的间隙滑过,如同在琴键上寻找音符,最终精准地停留在一本砖头厚、书脊印着烫金繁体字的《黄帝内经补注证治秘要全图精粹版》上。
纤细的手臂微抬,稳稳地将那本大部头抽了下来。
动作利落干净,带着点拆解完精密结构后的松弛感。
她捧在手上,分量惊人,却不显吃力。
随即,她就在狭窄的过道里随意地倚靠在书架上,熟练地翻开了硬如磐石的封面。
周天凑过去一看,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那书上根本不是图!内页密密麻麻排着极小的繁体竖排文字,只在极少的间隙里,用极其精细、几乎不占篇幅的小幅工笔线描图,勾勒着复杂的人体气脉、脏腑关系、药草形态!像在看一本密织的织锦!
苏颜却看得极其投入。午后的幽静光线透过书架高处的窄窗缝隙斜斜照进来,光柱中浮尘轻舞,落在她微垂的眼睫和专注阅读的侧脸上,晕出柔和的光圈。
鼻尖因为仔细辨认细小的古篆字而微皱,带着点平时难见的、专注而稚气的神采。
唇角无意识地微微抿起,偶尔因看到精妙处,眼角会极快地弯一下,那点因搏击场上爆发的勃勃英气彻底沉淀为一种澄澈的安宁与热忱。
她甚至伸出一根纤细白皙的手指,在那些小如蚊蝇的注解字迹上沿着竖排的方向轻轻点划着思考的轨迹,姿态惬意如同古卷青灯下的隐士。
汗水的气息已完全褪去,药草清香混合着书卷的古旧味道萦绕在她周身。
周天拎着那个显眼的粉狗头水壶杵在一边,像个误闯名山古刹的现代游客。他被这气氛和对方状态震住了。
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往前凑了凑,压着嗓子发出灵魂拷问:
“苏…苏大夫……”他指指旁边不远处的社科畅销书区,那边几对情侣正腻歪在舒适的布艺沙发上啃着店里的提拉米苏,“女生……不都喜欢……那啥?”
他朝外努努嘴,比划了一下,“奶茶!逛街!买新衣服?再啃两口甜点?”
他压低声音,像怕惊扰了书精,“您搁这……钻研古籍里的脉相逆冲和气机淤堵……是准备给秦始皇还是汉高祖搞个‘气滞血瘀’在线诊疗?”
苏颜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
她的目光没有离开书页上那幅极小的、描绘着“足少阴肾经”分支气机流注于舌下的精细线描图。
只是在周天话音落下的间隙,指尖在某个描述“气海结丹”奥妙生涩的古字旁轻轻点了一下。
另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地向后一伸。
周天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赶紧把那只一直当暖手宝、温乎乎的粉狗头水壶递了过去。
苏颜接过水壶,依旧没抬头,拧开盖子灌了一口(里面有她提前放好的电解质水)。
喉管微微滚动了一下,放下水壶的间隙,修长的手指顺手翻过书页。
“经络穴位的气机图谱,”她声音不高,像是在给笔记作口头批注,又像是回答周天,清泠泠地融进书阁的静默里,“比当季爆款的色号差值分析……结构变量更有说服力。”
她的指尖拂过纸页上另一处极小的注释,“至于奶茶的果葡糖浆衍生物组合……”她顿了顿,终于抬起眼,扫了一下周天明显被噎住的表情,嘴角极其轻微地上扬了零点几毫米,“——对神经元突触传递效能影响的不确定性因子,比这版里‘水火既济’古论的真伪争议还多。”
周天:“……”
他彻底服了。
人家逛街买衣服是研究款式潮流,这位直接研究化学成分!
连奶茶都归类到了神经生物学和争议文献双重质疑范围!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也往旁边书架上随便一靠,顺手抽了本旁边书架上同样厚重的《大明律例集成汇编》,粗糙的封皮差点刮破他手心。
他刚翻了个开头,只觉得满眼小字像蚂蚁搬家。正头晕眼花之际——
苏颜忽然合上了那本巨大而沉重的医书!动作并不粗暴,甚至带着点郑重。
她把书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那双澄净的眼眸在幽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是那种沉浸在纯粹知识中、不沾染任何尘埃的满足光彩。
“工具人助理,”她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松的上扬。
“去前台,清点货单。”
然后,她竟然没再看那深如渊海的医学区,脚步轻快地朝另一个方向——历史人文区的角落走去。
那里光线更暗,书架也更陈旧。
周天挠挠头,认命地去柜台。
等他磨磨蹭蹭拎着水壶走过去时,苏颜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历史区最幽暗、摆放着满是尘埃、似乎很久无人问津的《古代民俗图谱汇编》之类杂书的书架角落。
她微微踮着脚,正伸手去够书架顶端一册书脊字迹都有些模糊的薄薄线装册子。
宽大的麻质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荡起一个干净的弧度。
在周天走近的瞬间,她似乎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手臂飞快地缩回藏到了身后!
动作快得像掩藏实验证据!脸上那点轻松的愉悦瞬间收敛,重新覆上惯常的清冷面具,但微扬的唇角来不及完全压平,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捕捉到有趣猎物般的光芒,还混杂着一丝……被当场抓包般的惊慌?
周天眼尖,分明看到一抹极其古旧黯淡、印着暗红色褪色花纹的薄册子在她身后一闪即逝。
那册子和她手中那本煌煌巨着的《补注证治秘要》风格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子市井烟火味。
他刚想探头看清楚。
苏颜已经板着脸,抱着怀里的医学巨着往外走,步履恢复了平日的精确刻度,声音也一本正经:“时间到。知识代谢临界点。去前台结账。”
她目不斜视地绕过周天,率先走向门口收银区。
只是那步伐……似乎比刚才快了一点?挺直的背影也微微有点僵?
周天看着她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匆忙背影,又瞥了一眼那个幽暗书架顶端留下的空白位置。
他憋着笑,慢悠悠踱过去,在那位置上摸了把指头上的灰,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灰尘味里……好像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极其古老的……油炸糕的油烟和陈醋味?
他拎起那个晃悠悠的巨大粉狗头水壶,跟在苏颜身后走出墨香馥郁的书店大门。
门外的喧闹热浪再次扑面。
周天回头望了一眼书店深处那被空调冷风守护的幽静书海,再看看身边抱着煌煌医书、步履匆忙、背影却暴露了一丝少女笨拙慌张的苏校花。
他终于忍不住扯开嗓子,对着那装正经的背影喊道:
“苏大夫!晚饭!要不……咱点个火锅外卖?
正好研究研究那啥‘阴阳升降’和‘辣素镇痛传导机制’?这……也算跨学科实验应用吧?”
又指指她怀中那本厚得能当板砖的书:“那巨着……也够呛当个鸳鸯锅垫子!绝对防烫!”
苏颜抱着书的臂弯似乎紧了一点,步伐更快了。
阳光下,粉红史努比狗头水壶晃晃悠悠,折射着俗世的热闹光芒,映照着书店玻璃门上那道抱着古籍的、略显狼狈的清冷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