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那三个字,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我的天灵盖。
“该…动身了…”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洞穿骨髓的决绝,也像一块巨石,轰然砸碎了叶家小院这潭死水。悬在头顶的冰锥,终于开始坠落。
野狐岭!老黑山!黑炎教!
货郎张老三还在泥地上筛糠般抖着,鼻涕眼泪糊满了那张惊恐绝望的脸,手臂上焦黑的火焰印记如同活物,在昏暗的晨光下散发着不祥的阴邪灼热。他背上那个巨大的货架,此刻更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压得他脊梁弯曲。
“小…小先生…老神仙…救救我…救救我啊!” 他听懂了爷爷的话,以为我们要丢下他,更加凄厉地哭嚎起来,额头在冰冷的泥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闭嘴!” 我低喝一声,声音冷得像冻硬的石头,目光却越过他涕泪横流的脸,死死钉在爷爷身上。
炕上,爷爷枯槁的手指已经重新搭回冰封的创口边缘。指尖那缕淡金微光,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凝实、稳定,以一种更加玄奥流畅的轨迹缓缓屈伸。他蜡黄脸上的那层青气,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只留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但这疲惫之下,却涌动着一股沉寂已久、如今被彻底点燃的力量。
冰魄玄气的幽光,不再仅仅是糊住窟窿的窗户纸。它像一层流动的、坚韧的冰晶铠甲,严密地覆盖着那狰狞的伤口,丝丝缕缕的寒气与爷爷体内流转的淡金道炁交融、共鸣,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那层萦绕不散的、令人窒息的死灰色,已然消失无踪!蜡黄仍在,却是一种久病初愈、气血未复的虚黄,而非油尽灯枯的枯槁!
爷爷的伤…好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不是压制,不是勉强维持,是真正从鬼门关前被硬生生拽了回来!白三娘的冰魄玄气,我日夜熬煮的草药,还有爷爷自身那深不可测的修为根基…它们合力,终于将这几乎致命的伤势,彻底扭转!
爷爷浑浊的目光扫过我震惊的脸,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没有解释,只是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对我点了点头。
“他…留下…” 爷爷的视线转向地上磕头的张老三,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稳住…心脉…三日…无虞…”
话音未落,他搭在创口边缘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外一弹。
“嗤——”
一道凝练如实质、近乎纯白的冰线,细若发丝,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无比地射入张老三胸口膻中穴的位置!
张老三的哭嚎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浑身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筛糠般抖动起来,脸上的惊恐被一种极致的冰冷痛苦取代。他猛地捂住胸口,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珠暴突,仿佛连灵魂都要被那缕寒气冻结。
但仅仅一息之后,那恐怖的冰冷痛苦骤然消退。他手臂上焦黑的火焰印记猛地一暗,那股阴邪灼热的蔓延感似乎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青灰色的皮肤蔓延也停滞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重新回到河里,脸上涕泪未干,却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种被冻结的麻木。
“三日内…待着…别动…” 爷爷的声音带着一种消耗后的疲惫,但眼神锐利如刀,“妄动…心火…焚魂…自取…灭亡…”
张老三哪里还敢有半分违逆,捣蒜般磕头,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爷爷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那眼神里的含义无比清晰:时间紧迫,该走了!
一股混合着巨大压力、强烈渴望和一丝对未知恐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犹豫和迟疑。叶家沟这方小小的院子,这无形的牢笼,这坐以待毙的绝境,终于要被打破了!
“爷,我收拾东西!” 我声音干涩,却异常坚定。
转身冲回屋内,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墙角那柄油光锃亮的枣木短剑,被我一把抓在手中。沉甸甸的触感,岁月浸染的温润与凛然正气交织的冰凉,透过掌心直抵心脉。这一次,它不再是靠在我炕头的冰冷提醒,而是即将随我踏入腥风血雨的伙伴!我扯过一块硝制过的、坚韧的皮子,动作麻利地将短剑紧紧缠裹、绑牢,斜插在后腰。冰冷的剑鞘紧贴着脊骨,那份沉甸甸的担当感,前所未有地清晰。
炕桌上,那些反复推演、笔画间隐有雷光流转的引雷符兽皮,被我小心卷起,用油布包好。刻画着“小五行困灵阵”阵图的石板,用布层层裹住。爷爷珍藏的、质地最好的几张空白符纸,一小罐精心研磨、混入了微量金粉和朱砂的符墨,一支笔锋锐利坚韧的符笔…这些安身立命、降妖除魔的根本,被我迅速、有条不紊地归拢进一个厚实的、内部缝着防水油布的褡裢。
最后,是那个粗布小包。几颗暗红颗粒,冰冷的铁戒指,还有那半块断裂的、带着锯齿状边缘的厌胜钱。它们被重新包裹严实,塞进了褡裢最贴身的内袋。父亲模糊的面容,黑炎教扭曲的火焰纹路,矿洞深处的污秽与发现…这些沉重的线索,都将与我同行。
当我将沉甸甸的褡裢甩上肩头,再次站到爷爷炕前时,外面天色已经大亮。清冷的晨光透过窗户纸,照亮了屋内漂浮的微尘。
爷爷已经坐了起来。
不是勉强支撑,而是真真正正地坐直了身体!虽然依旧瘦削得惊人,宽大的旧棉袄罩在身上空荡荡的,但那股萦绕不散的、随时会熄灭的生命之火,此刻却稳定而顽强地燃烧着。他枯槁的脸上有了极淡的血色,眼神不再是深潭般的死寂,而是沉淀着风霜、此刻却如磨砺过的刀锋般锐利。
他伸出手,动作虽慢,却异常稳定。不再是之前那种需要凝聚全部力气才能微微抬起的枯枝,而是一只属于强大修士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虽然皮肤依旧干枯布满皱纹,却蕴含着一种内敛的力量感。
他探向胸口。
覆盖创口的那层流动的冰晶铠甲,随着他指尖的靠近,发出细微的、如同冰层断裂的“咔咔”轻响。幽蓝的寒气丝丝缕缕地逸散开来,屋内的温度骤降。那层坚韧的冰晶,竟在他指尖淡金微光的牵引下,如同活物般开始缓缓收缩、凝聚!
冰魄玄气形成的封印,正在被他主动收回!
我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那下面,可是一个碗口大的、足以致命的贯穿伤!
冰晶越收越小,最终凝聚在爷爷掌心,化为一颗鸽卵大小、通体幽蓝、散发着刺骨寒意的冰珠。而冰晶之下露出的,不再是那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恐怖窟窿。
那里,覆盖着一层坚韧的、带着玉石般温润光泽的淡金色薄膜!薄膜之下,是刚刚愈合、呈现出新鲜嫩红色的肌肉纹理,虽然依旧脆弱,却是一个完整的、正在顽强自我修复的创面!只有边缘处,还残留着些许狰狞的疤痕组织,无声诉说着曾经遭受的致命重创。
白三娘那冰封万物的玄气,不仅保住了爷爷的命,更在爷爷自身深厚道炁的引导和滋养下,化作了最强大的保护层和催愈剂!这近乎神迹的恢复,是两位强者力量与意志的完美结合!
爷爷看着掌中那颗幽蓝冰珠,眼神复杂。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入怀中一个贴身的玉盒。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息绵长而深沉,带着一种久违的顺畅感,再没有那破风箱般的杂音。
他掀开身上沉重的旧棉被,双脚落地。
动作有些许迟滞,那是长久卧床带来的僵硬。但他站得很稳,如同院中那棵经历过无数风霜的老槐树,根系深扎大地。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关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如同沉睡的巨龙在舒展筋骨。
“无碍了。” 爷爷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像被拭去了锈迹的刀锋,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简单的三个字,却重逾千斤。
他走到墙角,拿起他那根常年倚靠、油光水滑的枣木拐杖。但这一次,他没有将它作为支撑,而是像握住一柄长剑的剑鞘,随意地提在手中。
“走。”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临别的嘱托。一个“走”字,便是号令,便是征途开启的宣言。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生活了十几年的土炕,破旧的桌椅,墙上残留的符箓痕迹…熟悉的一切,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远行的陌生感。院墙外,那股粘稠的窥视感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变得有些焦躁不安。胡三姑那破土屋的方向,一丝极淡的、带着惊疑的诡异香火气,若有若无地飘来。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清冽的寒风瞬间涌入。跪在地上的张老三被冻得一个哆嗦,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我们。
爷爷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踏过门槛,走入叶家沟冰冷的晨光里。他的背影依旧瘦削,却挺得笔直,仿佛一座移动的山岳,将院内的压抑和院外窥伺的阴霾都踩在了脚下。
我紧随其后,反手带上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旧院门。
“咔哒。”
一声轻响,门栓落下。
门里门外,已是两个世界。
叶家沟的土路,被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天色灰蒙蒙的,铅云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带着关外特有的、粗粝的土腥气。
这气息,对我来说,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方水土的味道,陌生的是,这一次,我不是在沟里捡柴火,不是去后山采药,而是真的要离开它,走向外面那广袤无边、吉凶未卜的天地。
脚步踩在冻土上的声音,清晰得有些刺耳。我能感觉到,几道目光从低矮破败的土坯房窗户后面投射出来,带着惊疑、畏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赵老憨家那扇紧闭的门,似乎裂开了一条细缝,又飞快地合上了。
爷爷目不斜视,提着枣木杖,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定。他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周遭的一切窥探和低语,都不过是拂过山岗的微风。那份沉寂如山的气度,无形中驱散了我心头最后一丝因离开熟悉环境而产生的茫然。
我们沉默地穿过死寂的村庄,走向村口那条通往山外的、被积雪覆盖的土路。
“爷,”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忽,“老黑山…那地方…”
“凶险之地。” 爷爷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自古…多诡事…黑炎…选它…必有…依仗…”
他顿了顿,脚步未停,目光却似乎穿透了前方层叠的山峦:“你爹…的线索…厌胜钱…指向…那里…不是…巧合…”
我的心猛地一紧。父亲…那个只存在于照片和爷爷只言片语中的模糊身影,他的失踪,果然也和黑炎教、和那诡异的厌胜钱脱不开干系!老黑山,像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将所有线索都吸了过去。
“那货郎…” 我回头望了一眼早已消失在土屋后的叶家小院方向,“他中的诅咒…”
“焚魂火种…” 爷爷吐出四个字,带着冰冷的厌恶,“黑炎…邪术…歹毒…以生灵…怨念…为引…点燃…魂魄…慢灼…直至…化为…灰烬…”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褡裢里那几颗冰冷的暗红颗粒,手臂深处的阴毒似乎也感应到同源的恶意,隐隐刺痛。焚魂火种…这名字就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邪性!
“他…心脉…被…冰魄…镇住…” 爷爷继续道,声音没有波澜,“三日…是极限…找到…源头…或…解法…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三日,这是我们救那货郎性命的时限,更是我们深入虎穴、追查线索的倒计时!压力如同冰冷的铅块,沉沉压在肩头。
脚下的路开始向上延伸,积雪更深,踩下去能没到小腿。寒风卷着雪沫子,劈头盖脸地打来。四周是连绵起伏、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山岭,莽莽苍苍,无边无际,透着一股原始而冷酷的寂静。
回头望去,叶家沟已经变成了山坳里一片低矮模糊的土黄色影子,被无尽的灰白和墨绿的山林所包围,渺小得可怜。院墙的界限,胡三姑的香火,赵老憨的窥探…那些曾经如同蛛网般缠绕着我的无形束缚,此刻都被这莽莽群山轻易地抛在了身后。
然而,一种更庞大、更沉重的感觉,却随着视野的开阔,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常家的警告言犹在耳,黄家的死仇蛰伏在暗处,而黑炎教这条毒蛇,已然亮出了獠牙,在老黑山张开了它的罗网。
爷爷的脚步在村口最后一块界石旁停下。那是一块半人高的、被风霜侵蚀得看不出字迹的粗糙石头。
他转过身,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深深地看向那片被我们抛在身后的、养育了他一生也困锁了他半辈子的山坳。山风吹动他花白的鬓发和空荡荡的旧棉袄,猎猎作响。
然后,他看向我。
那目光,不再有躺在炕上时的虚弱和深潭般的平静,而是燃烧着一种沉寂多年、如今被彻底点燃的火焰。那火焰里,有破釜沉舟的决绝,有托付重任的期许,更有一种属于叶家玄门、属于他叶玄明骨子里的傲然与不屈!
“宿尘…”
爷爷的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钢铁,每一个字都砸在冻土上,清晰无比,带着千钧的力量:
“路…自己…趟…”
“骨头…要硬过…老黑山…的石头…”
“心…要冷过…这关外的…雪!”
话音落下,他猛地转身,手中的枣木杖向前方那条淹没在无尽风雪中的山路,重重一顿!
“走!”
不再有丝毫留恋,那个瘦削却挺直如松的背影,率先踏入了茫茫风雪,向着老黑山的方向,向着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与未知的刀锋,义无反顾地走去。
风雪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
我最后看了一眼叶家沟的方向,那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死寂。然后,我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自由与凶险气息的空气,紧了紧肩上的褡裢,感受着后腰处那柄枣木短剑传来的沉甸甸的冰凉与力量,迈开脚步,毫不犹豫地追着爷爷的背影,踏入了那片苍茫的白色天地。
脚下,是冻硬的、咯吱作响的积雪。
前方,是翻涌的、吞噬一切的风雪。
叶家沟,被永远地抛在了身后。
远行,开始了。白山黑水,灵异江湖,属于叶宿尘的无常之路,在这一刻,才真正铺展开它冰冷而残酷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