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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府树大招风,一举一动都在无数眼睛的注视下,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为一个女子,置阖府上下数百口性命几代基业于如此险境,值得吗?

裴戬阖上眼,手肘撑在冰冷的檀木扶手上,修长的手指重重按住跳痛不止的太阳穴。

烛影在他冷硬的下颌线上晃动。他不愿去想那个“值”字,那是亵渎。

可内心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却无法驱散:郁澜当时那句话像细小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隐秘的角落。她说,若你此时后悔,我亦能懂。

“后悔?”裴戬无声地掀了掀薄唇,齿缝间透出一点微不可闻又苦涩无比的气息。是的,他后悔。后悔的不是践行承诺本身,而是后悔选择的方式如此之险,将两府都置于烈火烹油之上。

这绝非男儿义气应有的代价。他裴戬自认可扛千斤担,却承受不起这份沉甸甸的后怕。这份“后悔”,带着对家族存亡的沉痛审度,无关对错,只有冰冷的利害权衡。

书房角落的铜壶滴漏,“嗒”的一声轻响,又一滴水珠落入下方的铜盘中。这细微的声响,在落针可闻的书房里被放大。

一片温暖柔软的触感,忽然轻轻落在他的鬓角,温热的指腹试图揉上他绷紧的太阳穴。

裴戬霍然睁开眼.

“世子,”俯身靠近的雯琴被他眼中骤然迸射的寒光刺得一僵,手指停在半空,有些无措。她本是见他眉峰紧锁,隐有痛楚,才大着胆子想做些侍奉分忧之事。

雯琴是贴身伺候的心腹,身份特殊,平日在裴戬面前也有几分不同。她定了定神,脸上重新浮起温婉柔顺的笑意:“婢子看您……”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凝在离她极近的那片阴影里。

裴戬侧身坐于灯光未及之处,方才她靠前时未曾留意,此刻两人距离拉近,一丝极的异香,忽然顺着世子微敞的衣襟领口飘散出来,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她的鼻息。

这香气……雯琴的眉尖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脑海中飞快掠过自己素日所用之物的气息——世子惯常用的苏合香沉郁庄重,她和其他几个近身侍女的脂粉是统一配给的瑞麟阁暖香,都不是这种!

这种香,冷清,幽远,透着一点山野水汽的清甜,带着点露珠般的凉意。

冷冽里藏着温柔,独树一帜!

仿佛某次偶然路过晋国公府车马回府时,隔着帘幕嗅到的那一缕名动京华的、独属四姑娘的栀子!

念头只是一闪,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微澜。

一个清晰的认知伴随着巨大的震惊浮出水面:世子爷身上,竟沾染着郁澜姑娘的气息!

雯琴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一股莫名的寒意悄悄爬上脊背。指尖再也落不下去,僵在半空。

裴戬显然也嗅到了自己衣领间那残存的、仿佛在提醒他的淡香。

他眼神骤然一厉,冰冷锐利如刀锋,不是针对雯琴,而是带着一种被骤然撕开的狼狈与沉郁,猛地挥开了雯琴僵在他鬓边的手!

“出去。”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相刮,带着不容置疑的驱离。

雯琴脸色微白,再不敢有丝毫停留,匆匆福身,屏息退出了书房,连关门声都轻若蚊蚋。

偌大的书房内,只剩下裴戬一人,还有那无形无迹却缭绕不散、与他此刻沉重心境格格不入的幽幽冷香。

他重新坐回圈椅的阴影里,手缓缓捏紧成拳,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响。

悔的是冲动,悔的是时机?或许。但婚约是他亲口许下,是利刃亦是枷锁。然而眼下,却不得不暂时束之高阁。这条路,比预想的更加崎岖漫长,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

永州,嘉庆公主府西苑。

此处远不如京城国公府富丽堂皇,却因山势环抱,自有一股开阔疏朗的气韵。

此时正值初夏,本该是永州山水最为宜人、青翠欲滴的时候。

郁澜却将自己关在西苑正房里,整日整日地未曾踏出院门半步。

菱花格窗外,几竿修竹掩映着远处层叠的青色山峦,轮廓在晨雾夕照中变换着深浅浓淡。

若是往日,她必定呼朋唤友,携着画板颜料去山间写生,或乘一叶小舟,溯溪而上,寻觅那溪流尽头映照着云影天光的澄澈小湖。那才是生机勃勃的景象。

可此刻,窗外的山依旧是那山,水依旧是那水,落在她眼里,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永不开晴的灰雾。

苍翠的山林不再充满灵动的笔意,流水声也化作空洞无趣的噪音。风景失去了颜色的张力与意境的层次,只余下大片大片单调死寂、模糊不清的色块。她甚至不再坐到窗边榻上去看。

午后的光穿过半旧的窗纱,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苦涩和沐浴用的香草味道。

浴房在正房相连的耳室,热气氤氲,巨大的木桶里水汽蒸腾。襄苎正小心翼翼地给坐在浴桶中的郁澜擦背。小丫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眼睛红得像核桃,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如同擦拭一件极易碎裂的珍贵薄胎瓷。

可饶是她再轻,手里温热柔软的巾帕触碰到郁澜脊背某处时,郁澜那极其轻微却无法自控的颤栗,还是瞬间传递到了襄苎的指尖。

襄苎的手猛地一抖,那处的肌肤被水泡得微微发白,可那几道颜色深浅不一、扭曲狰狞的长长痂痕,依旧如同丑陋的烙印般清晰地显露出来。

那是新伤覆盖着旧伤,是反复撕裂、被盐水浸泡过的证据!有的地方痂壳已经干硬发黑,紧贴皮肉边缘却又透出粉嫩的不自然红色,昭示着内里的创口并未真正愈合!

“姑娘——!”襄苎的眼泪终于又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进热气腾腾的浴水里。她的声音被巨大的悲伤和自责堵住,只剩下破碎的呜咽,“都是奴婢没用!是奴婢没护住您,害姑娘遭这样的大罪……”

木桶中,郁澜一直紧闭着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背对着襄苎,热水漫过肩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侧脸轮廓。

“哭什么。”郁澜的声音透过水汽传来,带着一点浸过水的微哑,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旁人的事,“别哭了。”她侧过一点脸,看着襄苎哭得几乎缩成一团抖动的肩膀,补充了一句,那话语里的冷静,近乎无情,“你再哭下去,眼睛肿了,明日叫母亲的人瞧见,我还得替你想法子遮掩。”

襄苎的哭声猛地一滞,打了个哭嗝,茫然抬起泪眼。

“这不是什么大事,”郁澜看着襄苎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没有丝毫自我怜悯,只有冷酷到极点的认知与取舍,“只要没人传出去,只要不连累整个晋国公府的名声,它就什么都不是。明白吗?”

她的目光沉静如渊,不容置疑。

襄苎茫然地点着头,似懂非懂,但看到姑娘平静无波的眼神,心头那巨大的恐慌和悲痛竟奇异地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强行按压下去,只余下剧烈的抽噎。

郁澜的视线从襄苎身上移开,重新落回水面袅袅升腾的白汽。

水很热,烫得皮肤发红,那些狰狞的伤处被热水浸泡着,尖锐的刺痛一丝丝钻入骨髓。

“错在庆王府,”她开口,声音依旧没有波澜,却字字千钧,敲在襄苎心上,“错在那些心存龌龊不择手段之人。身体上的疼,是我被他们强加的命运撕开的伤口,疼在皮肉筋骨。但,这绝不是我的过错。”

这认知如此清晰,如此坚定。她没有半分自轻自贱,更无丝毫替那罪魁开脱之意。

水波晃动了一下,郁澜微微侧身,伸出被热水泡得泛红的纤细胳膊,沾着水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襄苎满是泪水的、冰凉的面颊。

她的指尖很烫。襄苎却被那一点温度烫得浑身一激灵。

“你这傻丫头,”郁澜的声音终于透出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无奈和真心实意的担忧,“你心疼我,我知道。可你若为这事沉不住气,在母亲面前露了行藏。”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锐利,“你是母亲给我的丫头,若是因‘窥主不敬’、‘口舌无状’的罪名被罚,是打死还是发卖,不过母亲一句话的事。你想让母亲认为我管教无方,连累我?还是……”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点寒冽,“你想让我身边,连个你这样的傻丫头都留不住?”

最后那几个字,重重砸在襄苎心上!打死?发卖?不能再伺候姑娘?

襄苎猛地睁大了哭肿的眼!巨大的恐惧瞬间压过了所有心痛和愤怒!她下意识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残余的呜咽硬生生堵了回去!

她明白了!这才是姑娘真正怕的!姑娘不在乎身上的疤,但她怕保不住自己!

浴桶里的郁澜,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道浓重的阴影,遮住了其中所有汹涌的情绪。

只有绷紧的下颌线,透着一丝难言的疲惫。

水声轻轻荡开。窗棂缝隙里,有一枝不知何时探进院子的素白晚香玉,在午后的微光里悄然低垂,幽香暗浮。

……

永州暑气渐浓,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头烦闷。

西苑的正房里依旧安静,熏炉里点着清心的薄荷脑香,也压不住空气里漂浮不动的沉滞。

青橙端着盛有冰镇梅子露的白瓷小盏,第三次迈过那道雕花门槛时,脚步有些发沉。

郁澜坐在临窗的绣墩上,面前摊着一卷书册,却一页未曾翻动,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外那几竿被暑气蒸得蔫答答的竹子上。

“澜妹妹,”青橙走近,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将梅子露轻轻放在小几上,“暑气重,用些凉汤吧?”

郁澜侧过脸,目光在小几的白瓷盏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抬眼看她。

那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是一潭不起波澜的水,映不进任何情绪。她拿起汤匙,拨了拨盏中沉浮的青梅,却没有饮,只道:“放着吧,多谢表姐费心。”

一个“谢”字,冷淡而客气,将距离无声地拉远。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拒绝,但那份疏离,比先前避而不见更让青橙难受。她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

这几日,无论她带什么精巧点心来,讲什么新鲜趣闻,郁澜都是这般。接,却无甚欣喜;不避,却没了往昔的随意亲昵。仿佛两人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却冰冷厚实的琉璃墙。

青橙终于忍不住了。她紧走两步,蹲在郁澜的绣墩旁,仰起脸看她,眼圈控制不住地泛红,声音里带了压抑的哽咽:“澜儿,你到底是怎么了?从京城回来,你就一直这样待我?是不是还在怨我?我知道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

她猛地抓住郁澜搁在膝上的手,那手冰凉,“我那天真不是故意看你、看你……我吓懵了,又怕你又吃了暗亏不敢说!我只想着祖母毕竟疼你,又是最厉害的主心骨,她能护着你,能为你撑腰讨回公道!我发誓我从没想过要害你名声!澜儿,你信我!”

泪水再也蓄不住,断线珠子般滚落下来,砸在郁澜冰凉的手背上。

那泪珠滚烫。郁澜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终于,目光从虚无的窗外收了回来,落在了青橙泪水模糊的脸上。

“我知道,”郁澜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抬手用指尖拂去青橙颊边的一片泪渍,动作不算亲昵,却也不再是无动于衷的隔阂,“你不是存心的。”

青橙闻言,哭得更凶了,像是压抑许久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可我失去了你的信任是不是?澜儿,我没有姐妹,我只有你!只有跟你在一处的时候才觉得不必时时端着,不必模仿祖母。我笨,学不来祖母那份城府心计,可我是真把你当最亲的妹妹的!祖母把我养在身边,教我规矩处事,可我骨子里还是那个想找人掏心窝子说傻话的青橙,你是我在永州唯一能撒个娇的人了……”

她抽抽噎噎,语句混乱,把一腔担忧、自责、委屈和对失去这份友情的恐慌都倾倒了出来,毫无章法,也毫无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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