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雅间,裴霖气得摔了茶盏:“他们竟把大哥说得这般不堪!”
“慌什么。”裴辙转着酒杯,“你且看韩依坊这个月的订单。”他指着楼下排队的女郎,“昨日还有人问我,世子常佩的蹀躞带是哪个绣娘的手艺。”
此刻韩依坊后院,雯琴正对着日光分丝线。
金线穿过绣绷时,她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头见裴戬站在月洞门前,手里拿着褪色的鸳鸯荷包。
“能补么?”他问得随意,仿佛在说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雯琴接过荷包,指腹抚过歪扭的“澜”字绣纹:“奴家只会补衣裳,补不了人心。”
裴戬望着墙角将谢的玉兰花,忽然想起郁澜总说“花谢了还会再开”。
可有些东西谢了,怕是再也开不出从前的模样。
……
马蹄声碾碎三十里风尘,郁澜掀开车帘时,正看见永州城头残阳如血。
青灰砖墙上爬满紫藤萝,花穗垂落在许恒的肩头,倒比京中公子们簪的玉冠更鲜亮。
“四姑娘当心脚下。”嘉庆长公主府上的侍卫许恒翻身下马,玄色袍角扫过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野草。
城门卫兵齐刷刷单膝跪地,惊起群鸦掠过城楼飞檐。
车轱辘碾过朱雀大街时,郁澜嗅到熟悉的沉水香。
沿街商铺悬着八角琉璃灯,将暮色染成斑斓的河。她忽然想起临行前夜,裴戬冒雨送来那匣子香饼,说永州湿气重。
“到了。”
门环叩响的刹那,郁澜指尖掐进掌心。朱漆大门缓缓洞开,九十九级汉白玉阶尽头,站着个穿遍地金襦裙的老妇人。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要吞没阶下战战兢兢的侍女。
“走近些。”嘉庆长公主的声音像浸过冰的刀刃。
郁澜提着裙裾拾级而上,绣鞋踩过阶缝里新冒的苔藓。离得近了,才看清外祖母眼尾细密的皱纹里嵌着金粉——这是永州贵妇时兴的妆面。
“倒是比你娘胆子大。”长公主忽然笑了,腕间十二对金镶玉镯叮咚作响。她伸手抚过郁澜发间歪斜的珍珠步摇,“当年你娘见着我,吓得把新绣的帕子都扯破了。”
正厅的蟠龙柱后转出个捧茶侍女,青瓷盏里浮着血燕窝。
郁澜接过茶时,瞥见屏风后闪过半幅孔雀翎大氅——永州竟有人敢用御赐之物做衣裳。
“你爹。”长公主忽然冷哼,惊得檐下鹦鹉扑棱翅膀,“当年若肯入赘,何至于让我孙女在晋国公府受气?”
她指尖叩着翡翠案几,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尖上。
郁澜忙掏出缠枝木匣:“这是娘亲制的安神香,说是外祖母最爱的白梅。”
“她倒记得。”长公主截过话头,金镶翡翠护甲挑开匣盖时,忽然顿住。匣底垫着方褪色的帕子,角上歪歪扭扭绣着“嘉庆”二字——正是女儿及笄那年她亲手所赠。
暮色漫进花厅,将熏笼染成暖橘色。
郁澜壮着胆子挨过去,发间茉莉香压过了龙涎香:“外祖母教我养的那株魏紫,今年开了十七朵呢。”
廊下铜铃忽被夜风吹响,惊碎满室寂静。
长公主望着少女眼底跳动的烛光,恍惚看见三十年前那个扑进怀里撒娇的小粉团子。她抬手欲抚外孙女发顶,护甲尖却在离青丝半寸处停住。
“西苑给你收拾妥了。”老人起身时环佩铿锵,“明日让阿恒带你去挑料子,永州云锦不比江南的差。”
穿过游廊时,郁澜踩到块松动的金砖。
侍女忙要告罪,却见她蹲下身,指尖拂过砖缝里新开的紫色野花:“此处若铺鹅卵石,雨天便不会打滑了。”
这话顺着夜风飘进花厅,长公主执棋的手顿了顿。
棋盘对面,许恒正要说永州漕运的账目,忽见老人将黑玉棋子重重拍在“天元”位:“传话下去,明日把游廊的金砖全撬了。”
郁澜踏入西苑月洞门时,险些被晃了眼。
汉白玉地砖下竟铺着整块水晶,数十尾锦鲤在脚下游弋。
室内熏香袅袅,是上好的沉水香。
嘉庆长公主斜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看着坐在下首的外孙女郁澜,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爱。
她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抿了一口,缓缓开口,语气带着惯有的强势与洞悉世事的冷峭:
“澜儿啊,你祖母在京城,一门心思想攀附端王府,要将你塞进去。哼,她那点心思,本宫岂能不知?”
嘉庆长公主嗤之以鼻,声音里充满了对国公府老夫人的不屑,“只是她目光短浅,只道攀上高枝便是福气,却不知这女子上嫁,门楣过高,未必就有好日子过。其中的委屈艰辛,冷暖自知。”
她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地看向郁澜,语气转为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依外祖母所见,你不如就嫁在这永州!此地虽不比京城繁华,但有本宫在,定能护你一世周全,绝无人敢给你半分委屈受!”
嘉庆长公主与端王府的积怨由来已久,势同水火。
这次若不是她抢先一步,雷厉风行地处理了房麟这个隐患,恐怕端王府早已寻到由头,对她痛下杀手了。
此番特意将外孙女郁澜从京城接到永州“休养”,除了保护,嘉庆也确实存了在永州为郁澜挑选夫婿的心思。
永州地界的几大豪族府邸,与她的关系盘根错节,利益相连。若能与其中一家联姻,亲上加亲,郁澜便等同于这永州城未来的女主人。
届时,她的尊荣富贵,未必就比那些困在深宫或王府内院的皇子妃、世子妃差。
郁澜此刻心绪纷乱,刚从京城的风波中脱身,哪有半分谈婚论嫁的心思。
她微微垂下眼睫,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和无奈,轻声撒娇道:“怎么连外祖母也想急着将澜儿嫁出去么?澜儿只想在外祖母身边多待些时日。”
嘉庆长公主向来最厌烦那些矫揉造作、弱柳扶风的女子,她身边侍奉的人,也绝无人敢在她面前这般撒娇卖痴。
然而郁澜如此,她却并不觉得反感,反而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熨帖和受用。
这或许便是血脉亲情的力量。她脸上的冷硬线条柔和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口吻道:“罢了,你若眼下实在不愿,外祖母也不逼你。横竖你还年轻,永州最不缺清俊儿郎,寻几个合眼缘的,陪着赏花游湖,解解闷也是好的。”
这话说得坦荡又霸气,是她一贯的作风。
郁澜听得心头一跳,想起临行前母亲郑重的叮嘱和忧虑的眼神。
此番让自己来永州,恐怕就没打算轻易让自己再回国公府那个是非之地。她哪还敢接外祖母这“寻几个清俊儿郎解闷”的话头,只得装作害羞般低下头,默不作声。
嘉庆长公主见状,也不再多言,挥了挥手道:“一路车马劳顿,你也乏了。罢了,先好生歇息吧。这公主府的景致,永州城的风光,有的是时间让你慢慢观赏。”
待郁澜被侍女引去安置,嘉庆长公主步出西苑,走在回廊下,想起外孙女方才那谨慎守礼的模样,不禁微微蹙眉。
对身旁侍立的心腹郑嬷嬷叹道:“郁承年和他夫人,将这女儿教得也太谨小慎微了些。倒失了本宫娘家人该有的几分爽利。”
郑嬷嬷深知长公主性情,连忙笑着开解:“公主殿下,京城里那些高门贵女,可不都是这般教养出来的?若真如咱们永州这边的姑娘般爽朗外放,还不知要被那些碎嘴的御史言官和世家夫人们编排成什么样子呢!
再者,老奴听闻,郁四姑娘在京中贵女里,骑射御艺都是拔尖的,可见姑爷和小姐教导得还是极好的。若说有些过于拘谨了,有您这位外祖母在永州,多带在身边教导些时日,自然就放开了。”
嘉庆长公主的神色这才真正缓和下来。然而,眉宇间又很快笼上一层阴霾,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若非端王府近来像跗骨之蛆般盯我盯得死紧,逼得我不得不耗费心力,妥帖迅速地料理干净房麟那摊子烂事,不留一丝把柄……本宫倒真想好好陪陪澜儿,带她四处走走。”
郑嬷嬷连忙低声宽慰:“公主且宽心。有庆王殿下在朝中坐镇,端王府在此事上,纵然恨得牙痒,也必然要掂量掂量轻重,不敢轻易发难。您且安心陪伴四姑娘便是。”
……
郁澜这一觉睡得极沉,足足有两个时辰。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旅途的疲惫消散了大半。
睁开眼,便看见自己的贴身丫鬟襄苎正和一名穿着公主府统一服饰的侍女,两人隔着几步远,大眼瞪小眼,气氛有些微妙的僵持。
“四姑娘醒了。”那公主府的侍女反应极快,脸上立刻堆起训练有素的恭敬笑容,弯起眼角,拿起早已备好的一套簇新衣物就要上前伺候。
“不劳姐姐,我来伺候姑娘便是。”襄苎一个箭步上前,挡在郁澜床前,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初来乍到,对公主府的一切都充满戒备,信不过这些陌生的面孔。
那侍女也不坚持,脸上的笑容不变,顺从地又躬了躬身,将衣物放在一旁的紫檀木衣架上,便悄然退了出去。
待室内只剩下主仆二人,襄苎才松了口气,一边手脚麻利地伺候郁澜起身穿衣,一边凑近郁澜耳边,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惊叹和不安道:
“姑娘,您是没瞧见这长公主府,好生奢华!那廊柱上的金漆,地砖上的玉石拼花,还有那些摆设简直晃得人眼花!只是这奢华得过了头,反倒叫奴婢心里头没个着落,总觉得不踏实。”
连襄苎都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奢华背后潜藏的不安。郁澜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外祖母嘉庆长公主位高权重,却也如履薄冰。
端王府虎视眈眈,圣心难测。若外祖母的权势之路稍有差池,未能走稳,他日这泼天的富贵,顷刻间便能化作催命的符咒,沦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这份认知,让郁澜心头沉甸甸的。
郁澜梳洗妥当,刚被引到前厅用些点心,便见一男一女联袂而来。
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着锦袍,面容俊朗,气质沉稳;女子则稍年轻些,明眸皓齿,眉眼间带着几分活泼跳脱。
今日郁澜抵达永州的消息,早已传遍公主府。
嘉庆长公主所出的子女,长子早年夭折,如今膝下唯有世子青凌与女儿青橙这一双儿女。次子青彦,则如郑嬷嬷所言,正在庆王麾下效力。
府中人丁相对简单,郁澜自然一眼便认出了眼前两人的身份。
她起身,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青凌表哥,青橙表姐。”
世子青凌已娶妻生子,为人持重,只微微颔首,目光温和地打量了郁澜一番,关切问道:“澜表妹一路辛苦,在府中可还习惯?若有短缺,只管吩咐下人。”语气虽不热络,却也周到。
青橙则热情得多。
她几步上前,亲昵地挽住郁澜的手臂,将她拉回座位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京城的好奇:“澜妹妹可算来了!路上累坏了吧?快跟我说说,京中近来可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儿?听说……”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压低了些声音,“听说京里有个叫雯琴的女子,生得倾国倾城?不久前端王府的世子裴戬,为了她,竟在光天化日之下,重伤了端木磊将军!这可是真的?你可见过那雯琴?她当真如传闻中所说,美得不可方物?”
郁澜一路奔波,消息闭塞,乍然听到这桩发生在自己离开京城后的惊天绯闻,不由怔住了。裴戬为了雯琴重伤端木磊?这……
青橙见她愣神,以为她不知情,又追问道:“那雯琴究竟是何等绝色?竟能引得裴世子如此不顾身份,冲冠一怒?”
郁澜这才回过神,收敛起心中的惊涛骇浪。她想起雯琴那清丽脱俗、我见犹怜的容貌,以及那份独特的气质,浅浅一笑,语气平和地答道:“雯琴姑娘的确是万里挑一的美人。”
她只陈述事实,并不想卷入对端王府是非的评说。
“哼!”坐在上首的嘉庆长公主最是厌恶听到任何与端王府相关的消息,此刻眉头紧锁,冷冷地打断了青橙的追问,“端王府那些乌七八糟的破事,你瞎打听什么?平白污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