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厅内,王伦的祝酒辞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满厅豪情。“干——!替天行道!梁山万岁!”数百条好汉的咆哮汇聚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声浪,撞向高高的梁柱,震得灯火摇曳,连那“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也似在呼应着猎猎作响。烈酒入喉,滚烫如烧红的炭,从喉咙直灼到心窝,烧尽了连番血战的疲惫,烧出了万丈的豪气与同生共死的滚烫情谊。
史进苍白的脸被这炽热的气氛烘出些许血色,王娇枝紧握着他未受伤的手,泪痕未干,眼中却已满是劫后余生的亮光。王伦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而坚毅的面孔——广惠双刀余威犹存,武松杀气未敛,孙安沉静如山,卞祥斧刃滴血……梁山筋骨,更见雄壮!
七月的东京汴梁,却似一座巨大的蒸笼。粘稠闷热的风卷过御街,裹挟着市井的喧嚣和一种莫名的惶恐,无力地拍打着皇城朱红的高墙。
垂拱殿内,冰盆里硕大的冰块丝丝冒着寒气,却压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燥热与恐慌。一份沾着尘土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御案上,也烫在赵佶的心头。他瘦长的手指神经质地划过奏报上惊心动魄的字眼:“歙州…王寅被劫…华州…贺知府…当众枭首…史进被夺…”
每一个地名,每一个名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这位道君皇帝“丰亨豫大”的迷梦里。他眼前仿佛又闪过那血腥的一幕幕:困虎岗箭雨如蝗,鲶鱼嘴囚车崩裂;华州法场双刀卷起血浪,贺太守肥硕的身躯被戒刀贯穿扑倒!冷汗,无声无息地浸透了明黄龙袍的内衬。
“废物!一群废物!”赵佶猛地将奏报狠狠掼在地上,细长的眼睛因惊怒而布满血丝,身体在宽大的龙椅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朕的州府!朕的命官!竟成了那梁山草寇随意屠宰的猪狗!
“陛下息怒!”童贯尖着嗓子,强自镇定,“十节度丧师辱国,通敌有据,死不足惜!然梁山凶焰滔天,已成心腹大患!臣等以为,当速调西军精锐,再发天下兵马都监,合围水泊!必犁庭扫穴,以儆效尤!”
“童枢密此言差矣!”一个清朗中带着沉痛的声音响起。参知政事王黼排众而出,他本就与蔡京一党不和,此刻更是抓住机会,“十节度十万大军尚且能投敌,再调西军?西军乃国家屏藩,防备西夏!若如果在有人投敌,后果不堪设想。谁守西陲?国库空虚,钱粮何出?民变又起,何以处之?”他环视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目光灼灼地望向龙椅,“陛下!梁山之势,已非疥癣之疾!与其劳师靡饷,空耗国力,不如…降旨招安!许以官爵,化干戈为玉帛,使其为我所用,岂不胜过两败俱伤?”
“招安?”赵佶喃喃重复,这个念头并非没有在他疲惫惊惧的心中闪过。十颗节度使的人头,贺太守胸口透出的刀尖,还有那“九纹龙”史进桀骜如虎的眼神…都让他骨子里发寒。朝廷的脸面,在这接二连三的雷霆打击下,早已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扔在地上任人践踏。打?拿什么打?再败一次,这龙椅怕是真的要摇晃了。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对于身家性命、祖宗基业的深切恐惧,终于压倒了那点残存的、属于帝王的所谓尊严。
他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目光扫过丹墀下黑压压的冠冕:“王卿所言…招安…或为一策?”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软弱。
高俅、童贯、蔡京三人闻言,脸色瞬间煞白。高俅急道:“陛下!万万不可啊!贼寇狡诈,反复无常!招安乃示弱之举,恐更涨其气焰!且梁山王伦,非寻常草莽,其志恐不在小……”
“好了!”赵佶猛地打断,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烦躁,“打又打不过,国库又空虚,民怨又沸腾!除了招安,尔等还有何良策?莫非真要再来一次梁山贼寇打破宫城,再次让王伦坐到这垂拱殿上来吗?!”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带倒了案上的玉镇纸,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谁去?”皇帝的声音嘶哑而空洞,目光如探针般扫过阶下群臣,“谁愿持节,往梁山泊招安?”
死寂。比方才更甚的死寂。
方才还在为剿抚争得面红耳赤的衮衮诸公,此刻都成了锯嘴葫芦。高俅、童贯、蔡京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砖缝里。王黼一派也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谁不知道梁山是龙潭虎穴?谁不知道王伦心思难测?前番十节度十万大军都折戟沉沙,孤身入贼巢,一个不慎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更要命的是,此事成则得罪高俅一党,不成则自己万劫不复!偌大的垂拱殿,只听得见冰盆里冰块融化的微弱滴答声和殿外知了有气无力的嘶鸣,衬得这沉默如同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佶看着这群平素里高谈阔论、此刻却噤若寒蝉的臣子,一股冰冷的失望和嘲讽涌上心头。这就是他的股肱之臣!这就是大宋的栋梁!
“宿元景!”皇帝的目光终于锁定在班列中后一个清癯的身影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朕知你素来清直,不畏艰险!这招安的重任,就交付于你!望你体念国事艰难,为朕分忧!”
被点到名字的老臣身躯微微一震。宿元景缓缓出班,须发已见霜色,面容清癯而肃然,眼神却依旧锐利如昔。他整了整绯红的官袍,对着龙椅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沉淀了岁月与担当的力量:“臣…宿元景,领旨!定当竭尽驽钝,不负陛下所托!”
高俅等人暗暗松了一口气,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与算计。蔡京的嘴角,更是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
敕书在手,重若千钧。宿元景不敢有丝毫耽搁,只带了数名精干随从,轻车简从,顶着七月的炎炎烈日,一路风尘仆仆,直奔京东东路的门户——济州。
济州府衙后堂,简朴得近乎寒素。几卷书,一张案,清茶两盏。宿元景风尘未洗,便与这济州现任知府宗泽相对而坐。
宗泽年过花甲,面容清瘦,皱纹深刻如刀凿斧刻,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他因前次招安不成,在金殿上痛斥奸臣昏君,被一贬再贬至此。此刻,他静静听完宿元景转述的朝廷决议、皇帝忧虑以及此行重任,枯瘦的手指缓缓摩挲着粗糙的茶杯边缘,良久,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太尉…此去梁山,难,难于上青天。”
“哦?”宿元景心下一沉,面上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宗泽并未直接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外是济州城喧闹的街市一角,更远处,是莽莽苍苍、水泊连天的方向。“太尉一路行来,可曾留意济州乃至郓城、寿张一带民情?”
宿元景略一沉吟:“流民…似乎较他处为少?市面也稍显活络。”
“少?活络?”宗泽嘴角牵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那是因为能活下来的,都拼命往梁山泊边上挤!”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宿元景,“太尉可知河北路、京东路如今是何等光景?‘括田所’横行,名为充公,实为豪夺!多少良田美宅被强指为‘无主荒地’,多少百姓被夺了祖产,沦为流民?再加上辽狗年年打草谷,烧杀掳掠,北地已是十室九空,饿殍遍野!”
他语气沉痛,带着切齿之恨:“这些流民,如同无头苍蝇,南逃求生。别处州县,要么闭门不纳,要么驱赶如猪狗!唯有这梁山泊四周…不一样!”
宗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亲眼目睹后的震撼:“梁山泊的东山酒店、北山酒店!太尉可知那是何等景象?非是销金窟,而是活命堂!每日天不亮,便有梁山喽啰支起大锅,熬煮稠粥!那粥,插筷不倒!流民扶老携幼,排成长龙,凭号牌领取!更有安道全的弟子,于一旁设棚,为病患施药诊治!此等事,非一日两日,而是经年累月!耗费钱粮巨万!”
宿元景听得悚然动容,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深知朝廷赈济的虚文与贪腐,一碗薄粥掺半碗沙土是常事。梁山施粥竟能“插筷不倒”?这已非寻常“邀买人心”所能解释!
“太尉以为,这仅仅是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宗泽看穿了他的震动,步步紧逼,“再看法场劫人!孙安双剑开山,武松浴血断后,广惠刀斩贺狗,卞祥铁骑断流!马灵神行刺探,邬梨接应周全…百余人于千军万马之中,斩首枭雄,救人而退,如入无人之境!此等组织,此等战力,此等胆魄,岂是寻常啸聚山林的草寇所能有?”
他走回案前,双手撑住桌面,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逼视着宿元景:“老夫虽被贬谪,却从未停止探查。梁山王伦,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其志…恐不在招安一纸空文!他施粥济民,是收民心,聚人望!他整军经武,破州府,杀命官,劫要犯,是在立威名,磨刀锋!其心所图,其势所积…所谋者大啊,太尉!”
最后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宿元景的心上。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牛毛细雨,无声地濡湿了庭院中的青石板。宿元景沉默良久,杯中清茶已凉。宗泽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他心中一直存在的疑虑之门。梁山展现出的力量,早已超出了“盗匪”的范畴。
“宗知府所见,振聋发聩。”宿元景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沉重,“然圣命在身,纵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元景…亦需一走。只是,”他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依知府之见,此行…有几分把握?”
宗泽缓缓直起身,走到书案旁,取过一张素笺,提起那支半旧的狼毫,蘸饱了浓墨。他没有立刻回答宿元景的问题,笔锋落在纸上,力透纸背,一行行刚劲峻拔的小字如刀刻斧凿般显现:
“臣泽昧死再言:梁山贼首王伦,枭雄之姿,深藏不露。其赈济流亡,非沽名钓誉,实收天下寒士之心;其整军破州,非泄匹夫之愤,乃砺问鼎之锋!今朝廷议抚,本为权宜。然臣观其志,恐非招安可餍足。若招安不成,则其必挟新胜之威,裹流民之众,倾巢而出!其时祸乱之烈,荼毒之广,十倍犹恐不止!朝廷当早为之计,绝不可存丝毫侥幸!万祈陛下圣裁!臣泽,顿首再拜,涕泣以闻。”
笔停,墨迹淋漓。宗泽吹干墨迹,将密奏小心封入函中,这才看向宿元景,眼神复杂,有忧虑,有决然,更有一丝悲悯:“太尉,此乃老夫肺腑之言,亦是济州所见所闻之实。稍后便以六百里加急直送御前。至于太尉此行…”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望太尉谨记:王伦所求,绝非一官半职。其志若成,则招安可期;其志若在彼…太尉身系国运,当自珍重,见机而行!”
宿元景深吸一口气,接过那封仿佛还带着墨香与千钧重量的密奏副本,郑重纳入怀中。他起身,对着这位刚直不屈的老臣,深深一揖:“知府金石之言,元景铭记五内!此去梁山,必当洞察秋毫,不负朝廷,亦不负…这天下苍生!”
雨丝渐密,沾湿了宿元景的衣袍。他走出济州府衙,翻身上马。随从递过那卷用明黄锦缎郑重包裹的招安敕书。宿元景接过,入手微沉。他低头看着这代表天家恩典的锦缎,又抬眼望向北方。细雨如烟,迷蒙了视线,却仿佛能看到八百里水泊那浩渺的烟波,以及烟波深处,那座令朝廷颜面尽失、却又令无数流民视为生机的梁山。他用力握紧了敕书,指节微微发白。前路如这雨雾,吉凶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