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悬空,荒村死寂。废弃医馆的破窗框住那轮不祥的猩红,月光如粘稠的血浆,缓慢渗透进来,在地上拖出扭曲的暗影。空气里弥漫着腐朽药材与浓重尘土混合的气息,令人窒息。涵婓蜷缩在角落一堆霉烂的草席上,牙关紧咬,冷汗早已浸透残破的衣袍,紧贴在因痛苦而痉挛的皮肤上。
白日里洛红衣指尖那点微不可察的刺痛,此刻化作燎原之火,在他四肢百骸里疯狂肆虐。那不是普通的灼热,是无数滚烫的细针,从骨髓深处钻出来,沿着每一条细微的经脉穿刺、灼烧、蔓延。每一次心跳,都像擂鼓般沉重撞击着胸腔,泵出的血液仿佛不是温热的液体,而是沸腾的岩浆,所过之处,皮肉筋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呃啊…”一声压抑到变调的痛呼终于从齿缝间挤出。涵婓猛地躬起身,双手死死扣住自己的手臂,指甲深陷皮肉,留下道道血痕,仿佛这样就能按住体内那要将他从内部撕裂焚毁的力量。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晃动、旋转,蒙着一层刺目的红光,那是血月的光,也是他血管里燃烧的烈焰映照出的地狱景象。他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吸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如同泼在烧红烙铁上的冷水,只激起更加剧烈的、嗤嗤作响的剧痛。
墙角阴影里,一双暗金色的竖瞳陡然睁开,冰冷,锐利,毫无睡意。帝君兽无声地抬起头,颈项间暗沉粗糙的金属项圈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微的光。它庞大的身躯像一块凝固的岩石,只有粗重的、带着某种野兽特有腥气的呼吸,在死寂的室内格外清晰。
它鼻翼翕动,捕捉着空气中那丝骤然浓郁起来的、带着奇异甜腥的铁锈味——那是涵婓被自身指甲划破手臂渗出的新鲜血液。这味道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它血脉深处沉寂的暴戾与饥渴。那并非寻常野兽对食物的渴求,而是源自更古老、更黑暗的本能,一种刻在骨髓里对生命精粹的贪婪攫取。它的喉咙深处,发出一串低沉的、威胁性的咕噜声,利爪无意识地在布满灰尘的青砖地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涵婓模糊的视线捕捉到黑暗中那两点越来越亮的金芒。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冰冷的恐惧瞬间压过了焚身的痛苦,让他四肢僵硬。“…帝…君?”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回应他的,是帝君兽沉重的、一步步踏近的足音。每一步落下,腐朽的地板都发出痛苦的呻吟。它巨大的头颅低伏,充满压迫感地逼近,那双金瞳死死锁住涵婓因剧痛和失血而微微颤抖的手臂。月光勾勒出它森白獠牙的轮廓,粘稠的涎液从嘴角滴落,在灰尘中砸出小小的深色斑点。
“不…别过来…”涵婓挣扎着想后退,背脊却重重撞上冰冷的土墙,退无可退。他试图调动体内那刚刚觉醒却因蛊毒肆虐而紊乱不堪的灵力,指尖勉强聚起一丝微弱的风旋,却瞬间被体内翻腾的灼流吞噬殆尽,只换来经脉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就在这绝望的瞬间,帝君兽动了!
它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其体型不相称的惊人速度,化作一道暗影猛扑而上!腥风扑面,涵婓只来得及抬起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臂格挡。剧痛!
尖锐、冰冷、穿透性的剧痛从手腕处狠狠炸开!
帝君兽森白的利齿,如同烧红的铁锥,精准而狂暴地刺穿了涵婓手腕的皮肉,深深楔入!滚烫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在帝君兽粗糙的鼻吻和涵婓惨白的脸上,温热粘腻。
涵婓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眼前一黑,身体因剧痛和失血而剧烈抽搐。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楚爆发的下一瞬,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寒彻骨的洪流,竟顺着那被獠牙贯穿的伤口,汹涌地倒灌而入!
这冰冷的洪流如同九幽之下的冥河之水,带着一种非生非死的诡异力量,蛮横地冲垮了涵婓体内肆虐的灼热岩浆!那焚尽经脉的恐怖灼痛,竟在这刺骨的冰冷冲刷下,如同被冻结般迅速消退!
涵婓的惨叫声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僵。一种极致的矛盾感攫住了他:手腕处是利齿撕裂血肉的尖锐剧痛,而沿着手臂血管疯狂涌入体内的,却是镇压焚身之火的诡异寒流!冰冷与灼热的极端感受在身体里猛烈碰撞、交融,形成一种令人灵魂都在震颤的诡异麻痹。
他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透过朦胧的泪水和汗水,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暗金兽瞳。那双眼睛里,原始的暴戾和嗜血的贪婪依旧翻腾,如同燃烧的熔岩。然而,在这片熔岩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搅动了,被那涌入它口中的、属于涵婓的滚烫血液所触动。
涵婓的意识仿佛被这股倒灌而入的寒流裹挟着,沉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深渊。
无数破碎、扭曲的画面如同沸腾的气泡,在他脑海深处骤然炸开又瞬间湮灭:
他看见一片无垠的、燃烧着血色火焰的焦黑大地,尸骸堆积如山,断折的兵器如同荆棘丛林指向污浊的天空;耳畔充斥着金铁交鸣的巨响、濒死的绝望哀嚎、以及某种巨大生物沉闷如雷的喘息,震得灵魂都在颤抖;鼻端嗅到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硫磺焦糊的恶臭,几乎凝固了呼吸;口中更是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如同刚刚吞咽过滚烫的血块……
在这些混乱的感官碎片中,一个庞大到遮蔽天穹的恐怖轮廓一闪而逝——那是帝君兽!却远比眼前的它更加狰狞、更加古老!它矗立在尸山血海之上,仰天发出无声的咆哮,暗金色的鳞甲上流淌着粘稠的血液,每一片鳞甲下似乎都禁锢着一个痛苦扭曲的残魂,在无声地尖啸!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冰冷威压,如同万丈冰川轰然砸落!涵婓的意识在这威压面前渺小如尘埃,瞬间被冻结、碾碎!这绝非生灵所能承载的记忆碎片!这是帝君兽血脉深处,烙印着无尽杀戮与毁灭的古老印记!
“呃啊——!”涵婓猛地从这恐怖的幻象中挣脱,发出一声短促而沙哑的痛呼,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意识如同溺水者般挣扎着浮出水面。
手腕处传来的尖锐刺痛将他拉回现实。帝君兽依旧死死咬着他的手腕,贪婪地吞咽着涌出的鲜血。但涵婓清晰地感觉到,那疯狂倒灌而入的冰冷寒流正在减弱,如同退潮。
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而强大的力量感,却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干涸的经脉中悄然萌动!这股力量冰冷、粘稠、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与他自身那被蛊毒焚烧后虚弱不堪的灵力截然不同。它沿着被撕裂的血管悄然蔓延,所过之处,那因蛊毒和撕咬而破损的经络、肌肉,竟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在修复、弥合!细密的肉芽在冰冷的能量催动下疯狂滋生缠绕,带来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麻痒。
更令他惊骇的是,在这股冰冷力量的源头——他与帝君兽血脉相连的伤口处,一种诡异的联系正在建立。他仿佛能模糊地“感觉”到帝君兽那狂躁混乱的意志洪流,充斥着嗜血的欲望和对某种无形束缚的滔天愤怒。那愤怒并非针对他,而是指向一个更遥远、更模糊的存在,带着刻骨的恨意。同时,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求生本能,也顺着这联系传递过来,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死死地纠缠着涵婓的生命气息。
这就是…血契?一种以血为媒、以命相连的古老契约?涵婓心头剧震,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帝君兽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异变的链接。它吞咽的动作猛地一顿,暗金瞳孔中翻腾的暴戾被一丝极其罕见的茫然和惊疑短暂取代。它喉咙里发出一声困惑而低沉的呜咽,庞大的头颅微微晃动了一下,利齿稍稍松脱了一瞬。就是这一瞬!
涵婓眼中厉色一闪!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趁着帝君兽那刹那的松懈和自身经脉中那股新生的、冰冷力量的涌动,他完好的左手五指瞬间紧握成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残存的、未被蛊毒完全焚毁的灵力,混合着那股新生的冰冷能量,毫无保留地在他拳锋上凝聚!
“滚开!”一声凝聚了所有痛苦、恐惧和愤怒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
拳头带着一抹微弱的、却异常凝练的冰蓝与淡金交织的光芒,如同出膛的炮弹,狠狠砸在帝君兽的鼻吻侧面!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内炸开!力量碰撞的瞬间,一股冰寒的气流和灼热的气浪同时爆开,吹得地上的灰尘和碎草四散飞扬!
帝君兽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吼,庞大的头颅被这股爆发性的力量砸得猛地偏向一侧!钳制着涵婓手腕的利齿终于彻底松脱!
涵婓只觉手腕一轻,那深入骨髓的撕扯剧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伤口处一阵阵撕裂般的余痛和诡异的麻痒。他顾不上细看,身体借着挥拳的反冲之力猛地向后翻滚,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尘土簌簌落下。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左手死死按住右手腕上那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粘稠温热的鲜血依旧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滴落在灰尘里,晕开一朵朵暗红的小花。
帝君兽被这一拳打得踉跄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它晃了晃有些发懵的脑袋,鼻吻侧面被击中的位置传来清晰的痛感,几缕暗红色的血液从鼻孔中缓缓淌出。它那双暗金色的竖瞳死死盯住缩在墙角的涵婓,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被冒犯的狂怒、嗜血本能未得满足的焦躁、对那突然爆发的冰冷力量的困惑,以及…一丝连它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那刚刚萌芽的血契羁绊的迟疑。它喉咙里滚动着压抑的、威胁性的低吼,粗壮的尾巴烦躁地扫过地面,刮起一片尘土。它前爪刨地,锋利的爪尖在青砖上留下深深的刻痕,身体微微低伏,肌肉紧绷,似乎随时准备再次扑击,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扯着,无法真正发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浓重的血腥味、尘土味和野兽的腥臊气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狭小的空间里。一人一兽在血月残光下无声对峙,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低吼是唯一的声响。刚刚建立的脆弱血契如同风中蛛丝,连接着彼此,传递着混乱的感知和汹涌的情绪。
就在这紧绷到极致的死寂中——
“咻!”
一道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一点银芒,细如牛毛,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隐形,带着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地射向帝君兽的后颈要害!那位置精准无比,正是连接头颅与脊椎的脆弱节点!
帝君兽全身的鳞片在瞬间骤然炸起!一股源自死亡本能的强烈警兆如同冰水当头浇下!它猛地偏头,庞大的身躯展现出惊人的敏捷向侧面翻滚!
“叮!”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铁交鸣声。
那点致命的银芒擦着帝君兽颈侧粗糙的鳞片掠过,射入它身后的土墙,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细小孔洞,瞬间被黑暗吞噬。帝君兽翻滚后迅速站起,颈侧被擦过的鳞片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白色划痕,它猛地扭头,暗金竖瞳燃烧着暴怒的火焰,死死盯向银芒射来的方向——医馆那扇半塌的破败后门。
门扉的阴影深处,一道窈窕的红影无声伫立。
洛红衣。
她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返回,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影轮廓,大部分面容依旧隐在门框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渊,清晰地倒映着医馆内这血腥对峙的一幕——涵婓手腕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地上溅开的暗红血迹,帝君兽鼻吻旁淌下的血线,以及空气中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混合了两人血液的奇异腥甜。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冰寒灵力,另一根同样细若牛毛的银针,正夹在她纤长白皙的指间,寒芒微吐,蓄势待发。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涵婓手腕上那狰狞的伤口,感受到空气中那两股迥异血脉在激烈冲突后正悄然交融、形成一种诡异而稳固平衡的奇异波动时,她指间那欲要再次射出的银针,微不可察地顿住了。
一丝极其隐晦、难以捕捉的波动从洛红衣身上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但涵婓体内那刚刚平息下来的冰冷力量,却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极其微弱地荡漾了一下。一种奇异的共鸣感,极其短暂,如同冰冷的丝线轻轻拂过心脏。涵婓猛地抬头,惊疑不定的目光穿透昏暗,试图捕捉阴影中洛红衣的表情。是错觉吗?为什么刚才那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体内这源自帝君兽的冰冷力量,与洛红衣指尖的气息…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相似?
洛红衣的目光在涵婓惊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缓缓移开,最终落在那依旧对她龇牙低吼、充满戒备的帝君兽身上。她夹着银针的手指,极其缓慢、无声地收拢,那点致命的寒芒悄然隐没于她宽大的袖袍之中。阴影遮盖了她大半张脸,只留下一抹唇角微微向上弯起的弧度。
那弧度极浅,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真是…意外之喜。”一声低语,如同叹息,又如同毒蛇在黑暗中的嘶鸣,轻飘飘地融入了浓重的血腥气里,几不可闻。
月光艰难地透过破窗,在满地的狼藉与血迹上投下惨淡的光斑。洛红衣袖袍深处,一点温润而诡异的微光,正透过薄薄的衣料悄然渗出,如同活物般微弱地搏动着,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