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悦来客栈暂住的三日,李明并未因宅院风波而乱了心神。
白日里闭门苦读,将四书五经、时文策论在心中反复研磨推敲。
忠叔则如同最精密的枢纽,一面处理着宅院事宜——通过可靠渠道查明了那所谓的“旧部”早已被京中繁华迷了眼,又贪图赵家亲戚许下的厚利,私自将宅子“租”了出去,如今已卷款潜逃不知所踪;
一面不动声色地加强了客栈内外的警戒,张铁柱也被赋予了新的“重任”——守在李明房门外,充当人形警示牌。
这憨货执行得异常认真,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腰杆挺得笔直,一双牛眼瞪得溜圆,警惕地扫视着走廊里每一个路过的人。
结果把送水的小二吓得差点把铜壶扔出去,还成功吓哭了隔壁房间一个走错门的奶娃娃。忠叔无奈,只得给他安排了在客栈后院“巡视”的活儿,才算消停。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第四日清晨,当李明一行再次来到积微巷“静观”宅院时,大门洞开,里面一片狼藉,显然搬走得十分仓促,留下不少不值钱的杂物。昨日还气焰嚣张的管家和那位赵员外郎的亲家舅老爷,早已不见踪影。
“哼,算他们识相!”张铁柱叉着腰,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颇有点意犹未尽,“不然俺的铁锤可要开开荤了!”
忠叔指挥着临时雇来的帮工开始清扫整理。李明则在院中漫步。宅子不大,但布局精巧,一进的小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后院还有个小巧的花园,假山玲珑,引了一小股活水,几竿翠竹掩映着一个小小的书斋,门楣上刻着“积微斋”三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清雅之气,与父亲信中提及的老友风格相符。这倒是个意外之喜,闹中取静,正适合备考。
安顿下来后,李明便着手进行赴京后的第二件要事——拜山门。父亲信中曾郑重叮嘱:“抵京后,务必持我名帖,拜访积微巷守拙斋刘老先生。此老乃我恩师故交,前朝阁老,虽致仕多年,然学识渊博,洞察世事,于经世致用之学尤有心得,于你大有裨益。”
这位守拙斋主,正是致仕的刘阁老,其寓所“守拙斋”就在积微巷深处,与李家这“静观居”相隔不过数十步。李明备好了江宁府带来的几样雅致土仪和父亲亲笔的拜帖,带着忠叔,步行前往。
守拙斋的门庭比“静观居”更为低调,灰墙黛瓦,门扉半旧,唯有门楣上“守拙斋”三字,古拙沉雄,隐隐透出昔日宰辅的底蕴。叩门后,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仆开了门,验看了名帖,恭敬地将李明和忠叔引入。
穿过一个小小的庭院,便到了书房。书房内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雅致。四壁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典籍。一位身着半旧葛布长袍、面容清癯、眼神温润中透着睿智的老者,正伏案临帖。他便是守拙斋主,前朝阁老刘文正。
“晚辈李明,奉家父李承宗之命,特来拜见刘老先生。”李明上前,深深一揖,执礼甚恭。
刘阁老放下笔,转过身,目光温和地落在李明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抚须笑道:“承宗有信来,言其子天资颖悟,更难得心性沉稳。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少年英才。坐。”声音平和舒缓,令人如沐春风。
李明谦逊几句,奉上土仪。刘阁老含笑收下,命老仆上茶。闲谈间,问及李明学业、路途见闻以及对时政的看法。
李明一一作答,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又不失少年人的锐气与求知欲。尤其在谈及江南漕运利弊时,他结合一路所见所闻,分析得颇有见地。
刘阁老听得频频点头,眼中赞赏之色愈浓:“承宗教子有方啊。见解虽略显稚嫩,然根基扎实,目光敏锐,已窥经世致用之门径,难得,难得。”他话锋一转,问道:“观你于漕运之弊,切中肯綮。可知此弊根源,非在今日?”
李明恭敬道:“请老先生指教。”
刘阁老起身,从身后高耸的书架顶层,取下一部书页泛黄、装帧古朴的线装书,轻轻拂去灰尘,递给李明。李明双手接过,只见封面上是三个古朴的篆字——《盐铁论》。
“此书,”刘阁老的声音带着历史的回响,“乃西汉桓宽整理盐铁会议之论着。盐铁之议,争的是官营还是民营,是重税还是轻徭,是聚财于国还是藏富于民……看似经济之争,实则关乎国本,牵动社稷。”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李明。
“读史如诊脉。盐铁之争的脉象,延绵千年,至今犹存。今日漕运之痼疾——冗员盘剥、损耗巨大、民夫困苦、地方负担沉重、乃至沿途官商勾结、私货夹带……其病灶根源,与当年盐铁官营之弊,何其相似!皆在一个‘利’字上纠缠不清,权责不明,监管乏力。”
李明捧着那本沉甸甸的《盐铁论》,如同捧着一把打开历史与现实之门的钥匙,心头剧震。刘阁老寥寥数语,直指核心,将千年时空的经济难题串联起来,视野之开阔,见解之深刻,令他豁然开朗!
“多谢老先生赐教!此真乃金玉良言!”李明由衷地再次深深一揖。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压低的惊呼。忠叔脸色微变,立刻起身告退出去查看。
原来,是留在“静观居”看家的张铁柱,久等李明不归,肚子又饿得咕咕叫,便循着路摸到了守拙斋。老仆见他自称是李公子书童,又是那副憨直模样,便没阻拦,放他进了前院等候。
张铁柱百无聊赖,在廊下转悠,看到廊角花架上放着一个造型奇特、白底蓝花、肚子圆滚滚的瓷瓶。他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这瓶子……眼熟!
“咦?这玩意儿……咋跟俺们村二狗子他爹用的夜壶那么像?”张铁柱挠着头,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