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目光如电般盯着那管家,声音清朗,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好一个‘住定了’!《大诰·户律》明文:
‘凡侵占他人田宅者,杖六十,徒一年;强占者,加一等!’《大诰·刑律》又云:‘冒认他人田宅者,计赃准窃盗论!’
你口口声声有租契,却连管事是谁都说不清,此契真假存疑!你主家赵某,身为朝廷命官亲眷,知法犯法,强占官宅,罪加一等!”
李明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背诵着《大诰》律条,字字如锤,砸在那管家脸上。他虽年轻,但身为解元,又熟读律法,此刻气势全开,竟将那管家震慑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你……你……”管家指着李明,手指发抖。
“我什么?”李明逼近一步,目光如寒星,“学生不才,今科会试举子,亦可具本直奏通政司!亦可请恩师上达天听!我倒要看看,是工部赵员外郎的面子大,还是太祖高皇帝亲定的《大诰》律法大!”
提到通政司、天听、《大诰》,管家彻底慌了神。他本以为抬出工部员外郎的名头就能吓住这几个外乡人,没想到这少年郎竟如此厉害,搬出了太祖律法!这帽子扣下来,别说他主子,就是赵员外郎也吃罪不起!
“李……李公子息怒!息怒!”管家汗如雨下,腰弯得比虾米还低,“小人有眼无珠!小人糊涂!这……这宅子……小人这就去禀告我家老爷!请……请公子宽限几日!宽限几日!”他再也不敢提“住定了”三个字。
李明见火候已到,不再逼迫,冷声道:“宽限?好!学生也不是不讲理之人。给你家主家三日时间!三日之内,将此宅腾空,恢复原状,一草一木不得损毁!三日后辰时,若还有一人在此,休怪学生按《大诰》行事,告上顺天府,请官差拿人清宅!勿谓言之不预也!”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是!是!是!三日!一定腾空!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宽宏!”管家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缩回门内,“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门外,张铁柱看得热血沸腾,拳头捏得嘎嘣响:“明哥儿!太厉害了!几句话把那老小子吓尿了!比动手还痛快!”他学着李明的样子,挺起胸膛,“‘勿谓言之不预也’!嘿,这话听着就带劲儿!”
忠叔看着李明,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和赞赏。少爷不仅学识过人,心智也越发成熟,懂得借势(律法)压人,分寸拿捏得极好,既维护了权益,又避免了与对方背后势力(工部员外郎)的正面冲突,完全遵循了老爷“不与胥吏争小利(指不直接冲突升级)”但“寸土必争”的训示。
“只是,这三日,我们住哪?”张铁柱挠挠头,看着紧闭的大门,又看看空荡荡的巷子。
“无妨。”忠叔早有准备,“老爷信中提及,若旧宅有变,可先去‘悦来客栈’暂住,那是老爷早年一位故交所开,可靠。”
于是,三人只得调转车头,前往客栈。路上,张铁柱依旧兴奋不已,缠着忠叔问东问西:“忠叔,您说那什么《大诰》真那么厉害?俺看那管家吓得脸都绿了!俺也想学学!以后谁再敢欺负人,俺也给他背几条!”他掏出李明给他记账的小本子(上面画满了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圈圈叉叉和鬼画符),嚷嚷着让忠叔教他认字。
忠叔被他缠得哭笑不得:“铁柱啊,《大诰》乃太祖钦定,煌煌律典,岂是儿戏?更不是用来吓唬人的。少爷熟读经义律法,方能引经据典,切中要害。你呀,先把你那‘账’记明白了再说。”
他看着张铁柱本子上歪歪扭扭的“一吊钱”画了个大圈,“一筐梨”画了几个叉,旁边还画了个疑似咧嘴笑的猪头,无奈地摇摇头。
张铁柱嘿嘿傻笑,宝贝似的收起本子:“俺这账本清楚着呢!圈是钱,叉是东西,这猪头是东街王屠夫,欠俺三顿酒!”
李明看着这活宝,刚才的郁气也消散不少,忍俊不禁。
悦来客栈很快到了,虽不算顶级豪华,却也干净雅致。安顿下来后,忠叔立刻着手两件事:一是派人去打听积微巷旧宅的“可靠旧部”出了什么变故;二是亲自去了一趟户部衙门,将今日遭遇,尤其是宅院被强占之事,写成简略的条陈,通过可靠渠道递交给正在衙署理事的李承宗。
是夜,李明在灯下温书。窗外月色如水,京城仿佛陷入了沉睡。然而,在积微巷那紧闭的“静观”宅院内,灯火却亮到了深夜。
白日里那个管家,正躬着身子,向一个穿着绸缎便服、面色阴沉的中年胖子汇报着。胖子听完,重重地哼了一声,将手中的茶盏顿在桌上,茶水四溅。
“户部郎中的儿子?哼!好大的威风!搬出《大诰》来压我?”胖子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李承宗?一个新调回的郎中,根基未稳,就敢如此不给赵大人面子?强占?我那是真金白银租下来的!有契书!”
管家小心翼翼地道:“老爷,那小子牙尖嘴利,句句不离《大诰》,还说要告上顺天府……小的看,他……他真敢……”
“他敢?!”胖子猛地提高了声音,随即又压低了,咬牙切齿道,“一个毛头小子,仗着老子的势罢了!想让我三天就滚蛋?没门儿!”他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丝狠厉,“去,给赵员外郎递个话,就说……我们被人欺负到头上了!另外……找几个‘生面孔’,盯着悦来客栈那小子!他不是要考状元吗?我倒要看看,一个心神不宁的举子,怎么进考场!”
管家心领神会,躬身退下:“是,老爷。”
夜色中,几道鬼祟的身影悄然离开了“静观”宅院,融入了积微巷的黑暗里。三日的期限,平静之下,暗流已然汹涌。
李明那掷地有声的“勿谓言之不预”,换来的并非顺从,而是更深的恶意。这落脚的第一站,已然成了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