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山路,比来时更显漫长。那份好不容易鼓起来的笃定,被李家村老人的几句话戳得千疮百孔,泄得一干二净。陆亦川又变回了那个闷葫芦,只是这一次,沉默里多了些刮骨的冷意。
江晚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走到半路的分岔口,一条路通往娘家村,另一条,通往山坳里顾嫂那座孤零零的屋子。陆亦川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在那分岔口前站住了,像一棵扎了根的树。
江晚看着他紧绷的下颚线,先开了口:“去看看顾嫂吧。现在,我们有东西可以问了。”
陆亦川没有应声,却转过身,迈步踏上了通往顾嫂家的那条小路。他的决定,就在这步子里。
还没走到屋前,两人都停住了。
不远处,顾老那座孤坟,不再是光秃秃的一个土包。一块青灰色的石碑立在了坟前,石碑是新打磨的,边角还有些粗糙,上面的字刻得不深,但一笔一划都透着股用力到笨拙的劲儿。
陆亦川为他立的。
顾嫂正蹲在屋檐下喂鸡,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他们,手里的苞谷面撒了一地。她没像上次那样立刻竖起防备,只是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
“你们又来干啥。”她的语气不善,但没有了上次那种要把人赶走的尖利。
“顾嫂,我看见你家老头的碑了。”陆亦川的声音沙哑,他看着顾嫂,“应该的。”
顾嫂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飞快地扭过头去,拿粗布衣袖用力擦了一下。“多事。把我门口的地都给踩实了。”她嘴上埋怨着,却拉开了门,自己先进了屋,“进来吧,杵在门口挡风。”
屋里还是那股子陈旧的味道,但比上次多了些人气。江晚把从娘家带出来的两个还热乎的煮鸡蛋,轻轻放在了桌上。顾嫂瞥了一眼,没说话。
“顾嫂,我们今天去李家村了。”江晚直接切入了正题。
顾嫂倒水的动作一顿,背对着他们,没回头。
“我们问到了一个叫李月娥的女人,还问到了一个花生样儿的金坠子。”
“哐当”一声,顾嫂手里的搪瓷缸子掉在了地上,温水洒了一片。她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陆亦川,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花来。看了许久,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口气里,全是卸下的沉重包袱。
她没去管地上的水,转身走进了里屋,窸窸窣窣地翻找了半天,才捧着一个掉漆的木头匣子出来。匣子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边角都磨得溜圆,上面搭着一把没锁的小铜锁。
顾嫂把匣子放在桌上,推到了他们面前。
“他爹走之前交代过,要是有一天,你自己找上门,问到了点子上,就把这个给你。旁人来,天王老子来,都不能给。”
陆亦川的手有些抖,他伸出手,动作很慢地掀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张发黄卷边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非常清秀的年轻女人,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干净的布衫,脸上带着点怯生生的笑。最要紧的是,她的脖子上,清清楚楚地挂着一个花生形状的坠子。
和陆亦川襁褓里那个,一模一样。
陆亦川拿起照片,指尖抚过照片发黄的边缘,那股子压抑在血脉里的熟悉感,让他浑身都绷紧了。
“她……就是李月娥?”江晚的声音也有些发干。
“她没说自己叫啥,就说自己姓李。”顾嫂坐了下来,眼神飘忽,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当年她找到咱们这儿,求当家的帮个忙,把孩子送个好人家。照片是她硬塞下的,说是个念想。那闺女说话细声细气的,不像咱们这儿的人。”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她还说,她是从省城来的,家里头,是大家族。”
省城,大家族,姓李。线索,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顾嫂,”江晚抓住了最关键的地方,“之前,陆大松和周霞,是不是也来找过您?他们要的,是不是这个匣子?”
提到这两人,顾嫂眼里立刻透出毫不掩饰的鄙夷。“是。那两个没安好心的,一来就问有没有信物,有没有留信。陆大松那眼珠子,跟饿了半年的狼似的,在屋里乱瞟。”
她指了指陆亦川手里的匣子:“那女人当时留下了一个省城的地址,说是万一……万一将来她能回来接孩子,让当家的能找到她。那地址,就写在一张纸条上,跟这照片放在一起。”
顾嫂的声音沉了下去。
“后来,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被陆大松他们抢走了。”
陆亦川捏着照片的手,骨节捏得发白,那张薄薄的纸片,在他手里几乎要被攥碎。真相,原来是这样。他的亲生母亲,不是抛弃他,而是给他留下了一条回家的路。可这条路,被他的养父母,硬生生地给掐断了。他们拿走了地址,就是为了让他永远也找不到亲人,好死心塌地地给他们家当牛做马。
一股凉气,从陆亦川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看着照片里那个笑容羞怯的女人,心里头,说不清是疼,是恨,还是茫然。
“他们为什么要抢走地址?”江晚追问。
“因为那女人说过,”顾嫂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嘲讽,“那个金坠子,是信物。将来孩子长大了,凭着坠子和地址,就能回家。她还说……家里会给一笔很大很大的谢礼。”
原来如此。
陆大松和周霞,是惦记着那笔虚无缥缈的谢礼,才留下了他,又毁掉了地址,做着将来有一天能上门要钱的美梦。
何其贪婪,又何其恶毒!
顾嫂看着陆亦川那张冷得像冰的脸,冷笑一声:“拿着个地址,就当捏着个金元宝了,做梦都怕笑醒。蠢货,那地址要是那么好找,人家一个大姑娘,还用得着挺着肚子把孩子托付给我家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