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穆宁秋注意到水泡后、连点菜都要避辣,冯啸的心里,只是漾起浅浅一圈涟漪,很快也就平静了。
但被穆宁秋说中郁郁之气显露的原因,冯啸则愿意一吐为快。
“是,我觉得自己蠢,对不起姜午阳。我明明已经觉察出,柳洵对待两个徒弟,不太寻常,我为什么,不再多投入几分侦测之心呢?姜画师,不但有天资,而且善良,心地纯澈,这样好的一个人,原本可以顺顺利利到金庆城,看到他想看的千佛窟,如今却因为我的疏忽,就在我眼皮底下被害,现下只能躺在衙门的殓房里。这事,窝囊,太窝囊了!”
冬月的日头落得早,斜阳榴红色的斜晖,透窗而入,映得两张又年轻、又成熟的面孔,没有任何阴晦之处。
但冯啸的双眸,却流露黯然与憋屈。
由于将桌案对面之人,视为完全能理解她的倾诉对象,冯啸没有刻意约束自己的情绪释放。
她向前探着身子,神色比之素日的沉静,明显激越不少,甚至偶尔带上了攥拳的动作。
穆宁秋记得,上一次见到冯啸,为着与自己毫无亲族关系的普通受害者而动容,还是在鸿胪客馆外,她要为了控告沈琮、救出药人,而努力地说服他,助她伪装进宫,面见女帝。
今日,冯啸与那日一样,目光灼灼地看着穆宁秋,坦荡,又热烈,毫无忸怩,只期待,来自聆听者灵府共鸣的回应。
穆宁秋分外珍视这样的时刻。
一场重新翻涌的尘封往事,一次阴差阳错的宫变恶战,令他们这两个原本天涯陌路的人,前程从此共行。
使团启航后,冯啸每天都要与穆宁秋说许多话,但八九成,都是经纶公务甚至行程琐事而已,或者即使举着共食,也不过淡淡的宁馨。
那些相处的瞬间,只是自然、舒服。
而此刻,穆宁秋感受到的是:被需要。
同时,他也折服于冯啸的心性。这女子,丝毫没有为自己破解了命案而得意,反倒严苛地反省。
穆宁秋静静地听冯啸说完,默然几息,轻喟道:“你也不是神仙,如何能猜到,柳洵养芋头叶,是为了遮盖滴水观音?又如何能从冯不饿吃了几颗果子,就联想到柳洵是去采滴水观音的?但我,能明白你的憋屈和难受,因为,同样的事,我经历过,不,其实,更糟。”
“能……说与我听听吗?”
“可以,”穆宁秋的目光投向一侧墙面斑驳的日影,沉声道,“七年前,我已在羌人的静塞军中,当上了都尉,领着几百人的队伍,驻守夏州东边的一处寨子。羌国的夏州一带,与燕、越两国都接壤,打仗多,商贾做买卖的,更多。
那天,寨子外头,有大集,一个做买卖的后生,被大商队的伙计打了,税监带着他来我这里讨公道,我们彼此认出来,都是越国人,从前都是庆州穆家寨的。
我很高兴,叙完旧,看他带着妻儿,做行商不易,就帮他在寨子里安顿下来,让他去铁匠铺帮着打兵刃,他婆娘,做洗衣妇。
有一日,我打猎回来,给他家送野味。他不在,他婆娘出来接的,称赞说,好肥的貔狸。
但其实,我打的猎物,不是貔狸,是雪鼠,羌人叫哈拉。而貔狸,是燕国才有的,燕人商贾会晒成肉干,贩到夏州来。”
穆宁秋说到这里,停下了,剑眉紧簇,目光却略显迷离。
冯啸谨慎地开口:“我猜,你这位同乡,其实已投靠了燕人,他的妻子,就是燕人。”
穆宁秋仍盯着墙上日影,微微颔首:“对,他是奸细。半月后,燕人来攻,他烧了寨子里的粮仓。
我们支撑不到其他羌军来救援,只能尝试突围,寡不敌众,三百个正军军籍的兵士,大多战死,我带着小几十人生还,寨子也落入燕人手中。
冯阁长,你只是料不到柳洵与滴水观音有什么关系,而我,才是真的疏忽,我竟然没去想,若奸细一家只是在边境集市上,看到过燕人贩卖貔狸肉干,那婆娘,如何会将雪鼠,当成貔狸?”
冯啸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方才就意识到,奸细的燕人妻子,正因为看多了鲜活的貔狸,才会认错,如果只见过肉干,怎会与刚被打死的、囫囵完整的雪鼠联系起来。
“后来呢?”冯啸小心地探问。
穆宁秋的目光重新与冯啸相接:“照理,我要被执行军法。我叔叔那时,已经做买卖发达了,他花重金去打点羌国的贵胄,野利术一道求情,也没用。恰逢羌、越联军,要与燕军争夺黄河边的一处重镇,羌王就许我戴罪立功,杀满一百个燕人,可免死。最后,我用一麻袋的耳朵,换回自己一条命。可是,因为我的大意,死在围城燕人刀下的那些兄弟,活不过来了。我拿俸禄抚养他们的遗孤,但他们没有爹爹了。”
冯啸不知道说什么。
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她难受,又不可能忽略对穆宁秋的感激。
坟前共同祭奠过樊勇、打开彼此上辈恩仇的心结后,穆宁秋偶尔会与冯啸说说塞外草原的风土,但极少谈及自己的军旅生涯。
润州、宿州等处的在地官员,宴请使团时,野利术可劲儿地煽风点火,夸赞穆宁秋的骁勇,堪比几百年前那位十七岁就直捣匈奴王庭的少年将军,好在越人跟前显显羌国的威风。
每一次,穆宁秋都并不太接茬儿。
冯啸直觉,他未必仅仅出于不爱吹嘘显摆的性子,更因为,厌恶战火,和杀戮。
或许,只有亲历过尸山血海的人,才不喜欢在和平的情境里言战。
而距离那些地狱场景千里万里之遥的闲人,往往最爱聚在市井里,畅谈打打杀杀、血洗某国。
今日,是穆宁秋第一次,如此细致地,向冯啸讲述自己的军旅往事。
翻开伤疤,为了宽慰她。
“我说这个,不只是想开解你,”穆宁秋舀了一碗酸浆鱼汤,想喝一勺,又放下,看着冯啸道,“我也在想,或许,我进枢密院,穿上绯袍后,脑瓜,不如在军中时,那般灵敏了。得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