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颐听完,看向穆宁秋:“穆枢铭以为如何?”
命案是出在主船上的,涉事者是越国的,但刘颐仍首先询问穆宁秋的意见。
柳洵犹在穆宁秋手里挣扎,一叠声地向刘颐辩解:“公主,都是巧合,本官什么都没做。冯阁长就是公报私仇!她姨父,与本官门派不同,又画技潦草,素来不得圣上青眼,或许,或许本官此前有言行倨傲之处,她姨父怀恨在心、告诉了家里人,冯阁长,便借今日之事,报复本官。”
柳洵唠叨的同时,穆宁秋略作思忖,有了计较。
“公主,下官愿随冯阁长,将疑犯柳洵,解送下船,与姜画师的尸身,一并移交郑州府法曹。”
冯啸也正有此意。
虽然名义上讲,刘颐对越国和亲团队的每一个人,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但柳洵毕竟是女帝刘昭宠信的画院待诏,崇尚佛教的刘昭更有口谕,柳洵在羌国待几年后,要重回越都,为女皇画佛。
穆宁秋知悉这些前情,自是想将柳洵这只烫手的山芋,丢在郑州,莫为刘、冯君臣带来后续的麻烦。
刘颐点头道:“好,那孤写个手书,给冯阁长,转交郑州府。有劳穆枢铭一同跑一趟,也作个旁证,我是大越的和亲公主,并非法曹推官,无权对大越的臣子,私自处刑。”
言罢,刘颐不再看柳洵和康咏春第二眼,只起身吩咐苏小小与霍庭风:“孤先回上头阁子里去,此处的善后,你们助冯阁长料理。”
刘颐走后,霍庭风命手下卫士去取木车,来装姜午阳的尸首,又从穆宁秋手里接过柳洵,捆了双臂,推出屋去。
冯啸则对康咏春道:“你刚才说,柳洵已然嫉恨姜午阳的画技超过他,你将这番证词写下来,摁好手印,我交给郑州府。”
康咏春了然,冯啸是真的不把她一同列为嫌犯了,只当作人证。
她心中的感念尚未燃得炽烈,却不料,冯啸还有下文。
“苏执衣,你带个卫士,先在东头那间浣衣房里,看管康娘子,待我与穆枢铭回来后,再行定度。”
“冯阁长,”康咏春眼里又染上惶恐,“奴斗胆一问,阁长既已相信,奴是无辜的,为何还要关我?”
冯啸和言道:“咏春,公主方才教导过吾等了,她不是法曹判官,我受教。今日,你毕竟也是涉事者,所以,对于你的处置,最终如何,我得听郑州府的。”
康咏春不敢再多问,抱着康不俊,噤了声。
苏小小的心思,何其敏捷,她刹那间已领悟,冯啸,多半是想到了旁的事,要吩咐她。
于是,霍庭风安排出一个卫士后,苏小小对他道:“你先带着康娘子过去,那间屋冷,我去拿风袍御寒。”
片刻后,冯啸往三层甲板下船的扶梯走,一面低声地,与跟着的苏小小简略道:“人不是她杀的,我信。但她方才,情急之下,说出自己险些成了扬州瘦马。你再套套她的话。胡三牛应该还在给唐阁长当值,陪羌国那个嵬名王爷,但申末也该回来了。今日机会难得,怎么着都要试试他两个。那间屋子隔壁有什么,霍庭风与侍卫们都交代过,所以,胡三牛是知道的。等胡三牛回船上,你就给卫士换班。”
“好,明白。”
……
运河的郑州段,东接开封,西望洛阳,向北又连着永济渠,水路不远,便是安阳。
这么一个四通八达的码头,其繁华程度,与市列珠玑的国都钱州,不相上下。
而在美食上,因东西南北各样风味汇聚一堂,郑州万民与往来商贾舌尖上的口福,更是满满当当。
申初,冯啸等人在郑州府办完了移交手续,往码头走。
霍庭风瞅瞅前头缓缓而行、沉默无言的两个人影,一拍脑袋,凑上去,与冯啸道:“那个,阿啸,你看这几个兄弟,上两个码头就没机会下船。今日时辰尚早,船上也不差人手,我要不,带他们在码头买些点心果子,看会儿热闹,成不?”
不待冯啸回应,穆宁秋已正色开口:“酉时前,务必登船。”
霍庭风一愣,继而险些要笑出来:知道了穆大人,咱看你,也不是很想马上回去的样子。
冯啸在没有外人的场合,绝不会与霍庭风端官架子,爽快地点头,又追了一句:“霍哥哥,你身边钱够不?”
“哎,够,够,买点浆水馃子而已,花不了几个钱。”
却听身侧“哗啦啦”响,是穆宁秋掏出自己装钱的褡裢。
“霍都尉,郑州是上州,不比宿州和柳孜,只怕吃食贵上许多。你给在船上值守的兄弟,也买些。”
霍庭风瞅着穆宁秋那一本正经的表情,知道自己此刻,最正确的做法就是:绝不要客气,拿了钱赶紧消失。
他接过两个银元宝,道声“多谢穆枢铭”,便招呼属下们快步往河岸边行去。
走出一段路后,属下里有猴精的,撵到霍庭风身侧,贼忒兮兮地笑道:“头儿,你这大舅哥,做得真像样呐。”
霍庭风虚虚搡他一拳:“不然呢?我看,到了羌国,不会再有哪个比他更顺眼了。就他呗。”
“对对,就他就他,头儿,小的瞧着,他啥都听冯阁长的,”这属下一叠声地“抬轿子”,又转头遥望去,嘿嘿笑道,“大舅哥,你妹夫果然不走了,进酒楼去咯。”
他们身后百步,一家颇有规模的正店里,伙计殷勤地把穆宁秋和冯啸,带上二楼雅座。
伙计正要递上手里的菜单,穆宁秋已开口道:“我看过你们挂在楼下的木牌了,一碗酸浆鲤鱼汤,一碗红糖阴米粥,两屉油煎水包,一份羊肉,一份猪肉。”
伙计暗赞,这大官人厉害啊,我领他们上楼,他步子都没停,一会会儿功夫,就把边墙挂着的菜牌子,都记下了?
又听穆宁秋道:“对了,羊肉里胡辣多些,猪肉的那份不要放辣子。”
“啊?”伙计略带为难之色,小心道,“爷,咱的煎包,不管啥肉馅儿,都是胡辣味儿的。这大冬天的,吃辣的,它暖身嘛不是。”
穆宁秋掏出两个大钱给伙计:“那就有劳小哥你费心,让后厨,切块新鲜肉剁了,现包一屉不辣的。”
伙计拿上好处,喜笑颜开,哈着腰退开,下楼喊菜去了。
“其实,我也能吃一点辣。”冯啸轻声道。
穆宁秋给她斟茶,闲闲道:“唇角上火,吃辣只怕加重。”
冯啸一讪。
不知是否到了北地、水土不服,她这几日,嘴边的确长出两个泡,又痒又疼。
但她自己都没怎么在意,穆宁秋却有心看到了。
仿佛为了化解微妙的尴尬,穆宁秋探身到窗边,饶有兴致地望望楼下,回头对冯啸道:“从郑州府出来,我看一路上的馆子,不是胡辣汤,就是驴肉面,只这家,厨娘在篱笆后头浸晒糯米,我估摸着,有清淡的粥。”
冯啸毫不掩饰自己的赞意:“你的眼力,真是了得。”
“行军打仗之人,皆是如此。我看霍都尉,眼观六路,亦是好手。”
不多时,两个伙计上来,麻溜儿地把菜上齐。
旁的吃食也便罢了,那红糖阴米粥,果然美味。
红糖与糯米熬煮后,粥汤是惹人食欲的金琥珀色,粘稠滑溜的粥里,又加了圆溜饱满的大枣与枸杞,果香与米香,乘着氤氲热气,四溢开来。
一勺入口,滋味清甜不腻,几勺下肚,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冬月寒意仿佛远遁天边。
但穆宁秋发现,冯啸虽然很快把粥喝完了,兴致却不如刚落座时。
“怎么了?你是不是,还在为姜画师惋惜?”穆宁秋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