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抬手摸向了自己的后颈,同样的地方,这里也有一颗痣。
而她很清楚,这是重生后才有的。
那裴执呢?
他也一样吗?
世上怎会有这般巧合的事?
失神间,裴执已拾起书本,细心拂去封面上的浮尘,将书递到她面前。
见她仍是一副怔忪模样,眼神有些发直,裴执温声笑道:“还没醒吗?”
沈霜宁这才回过神来,忙用双手去借他手里的书,一脸不好意思:“是学生失态了,都怪我鲁莽,还请少师大人见谅。”
她垂下眼,鸦羽般的长睫掩去眼底的惊涛骇浪。
“无妨。昨夜没休息好?”裴执依旧是那副宽和模样,语气里听不出半分责怪。
沈霜宁有些窘迫道:“是。”
裴执又道:“现在可清醒了?”
沈霜宁点头,复又摇头,垂着眼帘低声道:“学生方才失仪,还是先去外面站着思过吧。”
纵然两人私底下交情匪浅,可在这课堂之上,她不想让旁人看出半分异样。裴执不计较是他有气度,她却不能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份纵容。
再者,有了先前那档子事,沈霜宁现在对男人都带着几分戒备。
裴执并未阻拦,目送她出去。
景瑜吩咐外面的宫人进来,收拾地上散落的笔墨纸砚与翻倒的桌椅,将狼藉一一归置妥当。
沈霜宁抱着那本书,沉默地走到书斋外的廊下,背对着门扉站定,算作面壁思过。
不多时,书斋内便再次传来裴执温润平和的讲学声,字句清晰,一如往常。
春日的风带着暖意拂过,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纷乱。
-
景瑜果然言出必行,今日到了马场,沈霜宁一眼便望见,站在场中等待的并非萧景渊,而是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
此人身材高大威猛,肩宽背阔,往那儿一站便如同一座铁塔般沉稳。
下巴上蓄着些修剪整齐的短须,身上只穿着一身素色劲装,虽无华服点缀,却自有股凛然的英气。
“在下京营指挥使张重,见过公主殿下,四小姐。”男人声如洪钟,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
张重?
沈霜宁心头微微一动,这名字听着竟有些耳熟。
她蹙了蹙眉,脑中飞快地搜寻着什么。
下一瞬,某个被尘封的片段骤然清晰。
前世,瑞王身边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不就是这个张重吗?
那时他官拜禁军副统领,恰逢宣文帝病重,神志昏沉之际竟被奸人蛊惑,下了道拘禁太子的旨意。
便是这个张重,领了旨意后毫不迟疑,亲自披甲带兵,将东宫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飞鸟都难进出。
彼时东宫内外人心惶惶,太子被软禁于寝殿,忠于太子的侍卫几次想冲进去护主,都被这个张重当场斩杀!
沈霜宁至今还记得。
那日皇后突然传召,她奉旨入宫,途经东宫时,见张重立于东宫门前。
几个太子的贴身侍卫不甘心主上被囚,试图冲破防线往里闯,张重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冷冷吐出两个字:“斩了。”
话音未落,刀光已起。
她亲眼看着那几个侍卫倒在血泊里,头颅滚落在青石板上,眼睛还圆睁着,鲜血溅得满地都是,连宫门前的石狮子都染了红。
那景象太过惨烈,之后吓得她三天三夜无法安睡。
也是在那之后,京城里开始悄悄流传——瑞王,怕是要反了。
如今再看眼前这个对着景瑜躬身行礼、看似恭谨的张重,沈霜宁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反观景瑜,她是极喜欢张将军授课的,整个人放松不少。
张重教射箭。
沈霜宁握着弓,许是心神不宁,比起往日的水准差了不少,张重也并未表露出任何轻视或是不满。
张重为人沉默寡言得很,除了讲解射箭的要领、纠正动作时必须说的话,再不多说一个字,也不会与她们闲聊半句。
待课时结束,他便简单告辞,利落得不带一丝拖沓。
但沈霜宁并不知道的是,张重离开马场后便饶了路,去书斋旁的偏殿里见了裴执。
此处是专门留少师大人休息所用,屋外只有一名太监伺候。
“四小姐见了你有何反应?”裴执正坐在窗边煮茶,缓声道。
张重则恭敬地站在一旁,闻言老实答道:“回大人,四小姐似乎对在下很防备,还有些......畏惧。”
张重语气里透着一丝茫然不解,他自认长相不算凶恶,脾气也温和,对沈霜宁更是恭谦有礼。
也不知沈四小姐怎的就那么怕他?
裴执端着茶杯,闻言也并无任何意外,只抬手示意他退下。
张重便退了出去,不忘将门带上。
室内重归寂静,案角的香炉飘起徐徐青烟。
裴执目光望向窗外,流云漫过湛蓝的天际,像极了上一世那些被权力漩涡碾碎的光阴。
世人只知瑞王礼贤下士,身边皆是能人。却不知,瑞王身后另有一谋士。
瑞王对他敬若天人,从不直呼其名,只恭顺地唤一声“老师”。
“苍天厚土为证,老师若助本王登上帝位,日后便是大梁独一无二的国师。但凡老师心之所向、意之所求,本王必竭尽所能,为您一一达成!”
裴执所求,不过一个“她”而已。
可后来,他却害死了她。
裴执的视线从窗外那片刺目的湛蓝收回,落在案角那尊袅袅吐着青烟的青铜香炉上,平静的眸底忽然涌上汹涌的戾气。
下一刻竟是挥手将那尊香炉扫落!
“哐当”——
炉身碎裂,灰烬混着未燃尽的香梗泼洒开来,在光洁的地砖上晕开一片狼藉。
裴执闭上眼,心如刀割。
那日燕王府挂满了素白的丧布,周遭皆是哀恸的哭声,天上飘着细雨,令这方天地浸满了刺骨的寒意,一切恍若昨日。
那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在她面前现身,却已是阴阳相隔。
她静静躺在冰冷的棺椁里,面容恬静,眉眼彻底舒展,仿佛只是倦极了,沉沉睡去。
王府上下,人人都披着重孝,萧景渊亦不例外。
他一身素白丧服,衬得本就清俊的脸庞愈发苍白如纸,下颌线条比往日更显削瘦,眼窝微陷,像是几日未曾好好进食一般。
原本便深邃立体的五官,此刻因褪去的气色,更添了几分冷硬的锋利之感。
只是这满堂哭声里,唯独他双目赤红,却一滴泪也未落下,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死死守在棺椁旁。
裴执将“失踪”的沈修辞带来见沈霜宁。
沈修辞踉跄着扑到棺前,看清棺中妹妹的模样时,浑身剧烈一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他猛地回头,目光像淬了火的刀,狠狠剜向面无波澜的萧景渊,下一瞬便挥着拳头冲了过去——
灵堂肃穆,两人竟当众扭打起来。
“萧景渊,你不是说能护着她一生顺遂吗?!”
沈修辞将萧世子摁在冰冷的地面上,拳头雨点般落在对方身上,声音嘶哑得几乎破掉,“她为什么会死在燕王府?!你说话啊!!”
萧景渊被打得唇角渗血,却几乎没怎么反抗,面对大舅哥的质问,只是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终究是顾及着灵堂,怕惊扰了棺中的人,沈修辞红着眼松开了手。
却在燕王府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字一顿地沉声道:“我要带宁宁走。”
萧景渊那双平静如死水的眼眸终于有了波澜,他站在棺椁前,寒声道:“谁也别想带走她。”
“萧景渊,你到底是不是人!”沈修辞再也控制不住,失声怒吼,“你没有好好护着她,如今她故去了,你连这点安宁都不肯给她吗?!”
“宁宁早就跟你和离了!”他指着萧景渊的鼻子,字字泣血,“我是她的亲兄长,我有权带她回沈家,回国公府!你给我滚开!”
萧景渊一声令下,左右立即涌入十几名燕王府亲兵,将棺椁保护起来。
一时间,两方僵持不下。
也是这时,瑞王以悼念故人之名,带兵闯入燕王府。
“本王听闻沈四小姐仙逝,特来送她最后一程。”瑞王语气平淡,目光却扫过对峙的两方,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唤的是“沈四小姐”,而非世子妃。
“逝者为大,岂能让她在此受扰?来人,将棺椁抬回宫中暂厝,待择吉日再行安葬!”
一众精兵应声而上,挟持了燕王妃等人,最终强行将棺椁抬走。
叩叩——
敲门声强行将裴执的思绪拉回,他睁开眼眸,循声看去。
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还未来得及彻底敛去,便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清亮如醴泉的眸子,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滞了。
“裴公子,你没事吧?”
殿门未关,外面也无人看守,沈霜宁就直接进来了。
她原以为殿内无人。
进来时却撞见地上散落的香灰与深青色的碎瓷片。
而裴执正盘膝坐在软榻上,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阴云密布,又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痛苦。
沈霜宁暗道自己来得或许不是时候,可脚步却像是不受控制般,避开地上的狼藉,一步步朝他走了过去。
她就这么站在裴执身前。
目光与他相触的刹那,视线直直撞入他眼底深处,心下不由得微微一惊。
裴执此刻的眼神,竟让她莫名想起当初长街雨中、紫辰阁外初见时的情景,那时他也是用这般浸满痛苦的目光望着自己……
“裴公子,你——”
她话音未落,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道攥住。
下一秒,整个人便被猛地拉入一个带着清苦茶香的怀抱。
紧接着,头顶落下男人带着隐忍的嗓音,微微发颤,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在她心口砸出一个窟窿。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