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承天殿冰冷的盘龙柱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殿内,巨大的鎏金香炉吞吐着昂贵的龙涎香,却驱不散那股几乎要凝固的沉重。
夏弘帝高踞在冰冷的龙椅之上,明黄色的龙袍下,指节捏着那份来自北疆的八百里加急捷报,已然根根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如愤怒的蚯蚓。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尖,烫在他的帝王尊严之上!
“武威侯秦烈率北疆军民血战数月,击退狼主蒙哥十万铁骑,阵斩敌将无数,狼主负伤遁走!北疆……安矣!”
最后那句“北疆安矣”,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好……好一个秦烈!好一个国之柱石!”
夏弘帝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低沉得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砸在下方噤若寒蝉的朝臣心头,“当真是……擎天之功啊!”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扫过殿下黑压压的人群。
左边,以柱国大将军楚国公为首的军方勋贵们,个个挺直了腰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与扬眉吐气。
右边,宰相李元甫低垂着眼睑,看不清神色,但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胡须,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再往后,二皇子夏元辰脸色苍白,袖中的手死死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陛下!” 楚国公须发皆张,第一个出列,声音洪亮如钟,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武威侯秦烈,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以弱击强,血战数月,终使狼主蒙哥饮恨败走!此乃不世之功!当重赏!以彰国威,以励三军,以慰北疆死难军民在天之灵!”
“臣附议!” 兵部尚书紧随其后,声音带着激动后的嘶哑,
“北疆乃我大夏北门锁钥,秦侯之功,功在社稷,利在千秋!非重赏不足以酬其勋!”
“臣等附议!” 呼啦啦,一群武将和部分清流文臣齐齐出列,声音汇聚成一股不容置疑的洪流,冲击着御座之上的皇权。
李元甫眼皮猛地一跳,知道不能再沉默了。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惯有的圆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陛下,楚国公与诸位大人所言甚是。秦侯之功,确如日月昭昭。然,赏功亦需有度。
武威侯爵位已极尊荣,北疆防御使权柄亦重。若再行加封,恐……恐非人臣之福,亦有违祖制啊。”
他话没说完,但“功高震主”四个字,已经明晃晃地悬在了大殿之上。
夏元辰也立刻接口,语气带着急切:“父皇!宰相大人所言极是!秦烈在北疆拥兵数万,如今又立此泼天大功,威势已极!
若再予重权厚爵,恐养虎为患!儿臣以为,当厚赐金银田宅,令其荣养京师,方为稳妥!”
“放屁!” 楚国公须发戟张,怒视李元甫和夏元辰,
“北狄狼主虽败,元气未丧!蒙哥枭雄之姿,舔舐伤口,卷土重来只在旦夕!此时调离擎天之柱,尔等是欲将北疆万里山河,拱手再送于胡虏铁蹄之下吗?其心可诛!”
“楚国公慎言!” 李元甫脸色一沉。
“老夫慎什么言!” 楚国公寸步不让,指着李元甫的鼻子,
“若非尔等尸位素餐,克扣北疆粮饷军械,何至于让秦侯孤军血战数月!如今见人立下不世之功,不思己过,反行掣肘,是何道理!”
朝堂之上,瞬间剑拔弩张!武将激愤,文臣争吵,唾沫横飞。
支持重赏的与担忧尾大不掉的,壁垒分明,吵成一锅沸粥。
夏弘帝冷眼旁观,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
秦烈!又是秦烈!
这个名字,如同一座不断拔高的巨峰,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击退蒙哥,重伤狼主……这功绩太大了!大到连他这九五之尊,都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与……恐惧!
“报——!” 一声凄厉的高喊撕裂了朝堂的争吵。
一名浑身浴血的驿卒,被两名禁卫几乎是架着拖进了大殿,他手中死死攥着一卷被鲜血浸透的万民书。
“陛下……北疆……北疆苍狼、磐石、烽台……七城百姓联名血书!叩谢……叩谢秦侯爷活命之恩!求陛下……厚赏功臣!”
驿卒说完,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手中那份沉甸甸、粘稠的血书“啪嗒”一声掉落在光洁的金砖上,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那份血书,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陛下!民心不可违啊!”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御史颤巍巍出列,老泪纵横,指着地上的血书,
“北疆百姓,以血为墨!此乃万民之心!陛下若寒了功臣之心,寒了北疆百万军民之心,寒了天下人之心,则……国本动摇矣!”
“请陛下厚赏武威侯!以安民心!以固国本!”
呼啦啦,超过半数的朝臣,无论文武,齐齐跪倒在地!声浪几乎要掀翻承天殿的琉璃瓦!
夏弘帝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他看着殿下黑压压跪倒的人群,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血书,看着楚国公等人激愤而坚定的目光,看着李元甫和夏元辰眼中掩饰不住的惊慌……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知道,大势已去。
民意、军心、朝议……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一股他无法抗拒的洪流,推动着他,将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好……好一个民心!好一个国本!”
夏弘帝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
他缓缓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在巨大的压力下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份血书,又缓缓抬起,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将那无尽的憋屈和怒火,投向遥远的北疆。
“拟旨!”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响彻死寂的大殿:
“武威侯秦烈,忠勇冠世,功勋卓着!于国危难之际,提孤军而守北门,浴血数月,力挫胡酋,扬我国威,保境安民!其功,上达天听,下安黎庶!朕心甚慰,天下同钦!”
他顿了顿,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那石破天惊的封赏:
“着,晋封秦烈为‘镇北侯’!爵位超品,位同郡王!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授北疆七州总督!总揽七州一切军政要务!开府建牙,自置僚属!仪同三司!”
“钦此——!”
“镇北侯!世袭罔替!总督七州!开府建牙!仪同三司!”
每一个词,都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每一个朝臣的心头!
李元甫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几乎要栽倒。
夏元辰更是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怨毒!位同郡王!世袭罔替!总督七州军政!开府建牙!仪同三司!这……
这哪里是封赏?这分明是在大夏的北境,生生造出了一个国中之国!一个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庞然大物!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国公激动得浑身颤抖,第一个以头抢地,发出洪钟般的呐喊!
“陛下圣明!镇北侯威武!大夏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瞬间淹没了整个承天殿!武将们激动得捶胸顿足,许多文臣也热泪盈眶。
夏弘帝死死抓着龙椅的扶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脸色在冕旒珠玉的阴影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看着殿下沸腾的人群,看着那份刺目的血书,看着李元甫和夏元辰失魂落魄的样子,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退朝!”
皇帝的声音冰冷刺骨,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猛地一挥袍袖,转身,大步走向后殿,那明黄色的背影,在群臣的欢呼声中,显得无比仓皇而孤寂。
封无可封!
他夏弘帝,大夏的天子,今日被自己的臣子,被那北疆的民意,被那煌煌的军功,硬生生逼到了封无可封的境地!
亲手为秦烈,加冕上了北境之王的冠冕!
“秦烈……”
后殿幽深的阴影里,传来皇帝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冰冷刺骨的杀意,“朕……看你还能得意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