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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室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草药苦涩混合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死亡重量。油灯昏黄的光焰在墙壁上投下巨大摇曳的暗影,如同无声挣扎的鬼魅。艾德里安躺在简陋的板床上,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令人心悸的嘶声,仿佛随时会彻底沉寂下去。

孙太医刚刚结束了一场凶险的清创。艾德里安右眼处新换的纱布,迅速被暗红发黑的脓血和黄绿色的渗液浸透,裂开狰狞可怖的斑块,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银刀小心翼翼地剔除了创口边缘最明显的一圈坏死皮肉,脓血沿着他苍白凹陷的脸颊缓缓滑落,滴在早已被污渍浸透的枕席上。每一次触碰,都让昏迷中的艾德里安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无意识的抽搐,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嗬嗬”声,宛如灵魂正被无形的烙铁反复炙烤。

“邪毒深陷,热毒壅盛,已入厥阴……”孙太医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医者回天乏术的沉重与无力,“腐肉虽去,邪毒盘踞于内,恐…恐已蚀及颅骨……”他转向伫立在阴影里的王承恩,眼神晦暗,“王公公,非是下官不尽心,艾先生此伤,已非药石针砭所能速效。眼下只能以猛药吊命,辅以金针镇惊,能否熬过今夜,全看天意。”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祥的预兆,“若…若腐毒真的入脑,纵是华佗再世,也……”

王承恩如同一尊深埋地底的古木雕像,枯瘦的身影在摇曳灯影里纹丝不动。昏黄的光线将他脸上刀刻斧凿般的皱纹衬得愈发深邃。他没有回应孙太医的宣告,那双浑浊得如同寒潭深水的眼睛,死死盯在艾德里安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最终,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那被脓血反复浸透的右眼纱布上。那纱布之下,是冯远毒血侵蚀留下的恐怖深渊,是这位西夷学者为这片异乡土地付出的惨烈代价,是他王承恩亲眼见证的、无法磨灭的牺牲烙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药味和艾德里安断续的濒死喘息中粘稠地流淌。王承恩如同入定老僧,直到孙太医再次上前,拿起一块浸透了浓烈烧酒的布巾,准备擦拭艾德里安脸颊和颈侧不断淌下的脓血污迹。

就在那冰冷的、带着刺鼻气味的布巾即将触及艾德里安颈侧皮肤的一刹那——

王承恩深潭般的眼底,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骤然荡开。

一点幽光!

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缕火星,在艾德里安颈侧凌乱发丝与污血凝固的缝隙下,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芒淡得几乎被昏黄的油灯光完全吞噬,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但它出现的方位,却绝非来自那溃烂流脓的右眼创口,而是更深、更致命的地方——紧贴着颈动脉搏动的皮肤之下!

“慢着!”

王承恩枯枝般的手指,如同捕食的毒蛇,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孙太医的手腕。力道并不巨大,却带着千钧的意志和不容置疑的权威,硬生生将那块即将落下的布巾定在半空。

孙太医浑身剧震,惊骇地抬眼:“王公公?” 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王承恩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死死钉在艾德里安的颈侧,声音低沉得仿佛从地底最深处传来:“把他颈侧…清理干净。仔细点。”

孙太医虽不明所以,但王承恩眼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让他头皮发麻,不敢有丝毫迟疑。他强压着心脏的狂跳,小心翼翼地换了一块干净的软布,蘸上烈酒,屏住呼吸,避开那些触目惊心的创口,极其轻柔地擦拭艾德里安颈侧的污血、汗渍和发根下的黏腻污垢。

随着污迹一点点褪去,一块约莫指甲盖大小、颜色黯淡、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的微小凸起物,在凌乱发根深处显露出来。它紧贴着皮肤,边缘光滑得不可思议,绝非血肉或凡俗之物,表面覆盖着干涸的血痂和污垢,毫不起眼,如同皮肤上长出的一个古怪瘤子。

方才那丝诡异的幽光,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死寂的冰冷。

然而,王承恩浑浊的瞳孔却在看清那东西形状和位置的瞬间,剧烈收缩!惊涛骇浪般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瞬间爬遍全身,四肢百骸都为之僵硬!

这东西……这形状!这位置!

与他记忆中那份尘封在皇史宬最深处、唯有历任司礼监掌印方能惊鸿一瞥的绝密卷宗里所描述的“天外邪物”——那块被先帝讳莫如深、视为禁忌、最终以秘法层层封印的诡异晶片——何其相似!卷宗里字字泣血的恐惧与森严的禁令,曾让他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太监也为之胆寒。此等不祥之物,怎会……怎会出现在这个西夷人的血肉之中?!

无数惊悚的念头在王承恩脑中如同惊雷般炸开,疯狂碰撞:艾德里安那些仿佛凭空而来的惊世学识……他未卜先知般精准找到黄花蒿……鼠群夜袭时他鬼魅般出现挡住鼠王致命一击……还有此刻这濒死之躯……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源于此物?!是邪物赋予了他力量?还是……他根本就是邪物行走人间的皮囊?!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攫住了王承恩。他守护皇权数十载,洞悉这世间最恐怖的并非刀兵战火,而是这等无法理解、无法掌控、足以颠覆一切认知的异端邪物!它比周廷儒的阴毒谋划更诡谲,比冯远的邪术更恐怖!它根本不该存于世间!尤其不能存在于大胤的疆土之上!尤其不能与那正在瘟疫炼狱中艰难燃烧、承载着大胤未来一丝微光的格物院工坊,与那群年轻学徒们守护的“泣血试证”的火种,产生任何一丝一毫的瓜葛!

“孙太医,”王承恩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死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寒铁之上,“你出去。守在门外,任何人不得靠近。今日所见,若有半字泄露……”他没有说完,只是缓缓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惯常的“就地格杀”的暴戾,只有一种更纯粹的、更令人骨髓冻结的、无声无息的毁灭意志——是抹去一切痕迹、让知情者连同秘密彻底湮灭的决绝。

孙太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几乎瘫软下去!他不敢再看那颈侧一眼,甚至不敢再看王承恩,如同惊弓之鸟,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连滚爬带地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静室,反手死死关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门。背靠着冰冷门板,他大口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

门内,死寂重新降临。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将王承恩佝偻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扭曲、拉伸,如同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王承恩缓缓俯下身,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令人窒息的凝重,伸向艾德里安的颈侧。指尖触碰到那晶片冰冷的边缘,坚硬、光滑,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令人作呕的质感。没有光芒,没有反应,死寂得如同深埋地底的顽石。

但这死寂,却让王承恩心中的警兆攀升到了顶点!这东西,是祸根!是比这场鼠疫更可怕的毒瘤!它带来的所谓“学识”,必然伴随着无法承受的代价!艾德里安此刻的惨状,就是最血淋淋的警示!它绝不能留下!绝不能让它被任何人发现,也绝不能让它随着艾德里安的死亡,沉入未知的幽冥,遗祸无穷!

一个冰冷、清晰、不容置疑的决断在王承恩心中瞬间铸成:销毁它!不惜一切代价!就在此时!就在此地!让它彻底化为乌有!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发力,指甲如同最锋利的薄刃,深深嵌入艾德里安颈侧温热的皮肤!昏迷中的艾德里安发出一声沉闷痛苦的呜咽,身体剧烈地痉挛抽动起来,仿佛垂死的鱼在砧板上挣扎。王承恩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冷漠得如同看着一件物品。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精准,如同最高明的匠人剥离粘连的玉璧,硬生生抠向那晶片与血肉组织的连接之处!微小的、带着血丝的皮肉被撕裂带起,那枚沾满粘稠血污的黯淡晶片,终于脱离了宿主的血肉,静静地躺在王承恩布满老人斑的掌心。

就在晶片离体的瞬间,艾德里安剧烈抽搐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猛地瘫软下去,原本就微弱不堪的呼吸骤然变得更加急促而浅薄,如同破旧风箱最后的呜咽,脸上仅存的一丝灰败生气彻底消散,呈现出一种死人才有的青灰色。而王承恩掌心的晶片,沾满艾德里安的鲜血和粘稠的组织液,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竟再次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那幽暗的光芒,如同垂死萤火最后的不甘挣扎,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妖异。

王承恩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片焚尽万物的冰冷决绝。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艾德里安是否还有气息,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一块晶片,而是即将引爆、足以焚毁整个王朝的九天雷火。他迅速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一个特制的、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玄铁方盒——盒壁厚重,内衬乌金丝编织的厚绒,盒盖边缘有精密的卡扣与蜡封槽痕。这是东厂用以封存绝密奏报或世间至毒之物的器具,可隔绝水火,锁死一切气息。他将那枚染血的晶片放入盒中,“咔哒”一声轻响,盒盖严丝合缝地盖紧,冰冷的卡扣锁死,蜡封瞬间融化弥合,将一切妖异彻底封禁于这方寸玄铁之内。

“来人!” 王承恩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权威。

门外肃立的心腹东厂番子应声推门而入,垂手肃立,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但微微绷紧的肩线暴露了他们内心的凝重。

王承恩将那个小小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玄铁盒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番子的灵魂之上:“即刻飞马回京!单人独骑,昼夜不息!将此盒投入钦天监观星台下的‘陨铁炉’!要亲眼看着它被炉心‘星殒火’焚至虚无!化为青烟!若有半点差池……”他微微一顿,那浑浊的眼珠如同深渊般凝视着番子,“你自裁谢罪之前,先诛你满门上下,鸡犬不留!” 他口中的“陨铁炉”与“星殒火”,乃是皇家秘传,利用特殊陨铁打造炉体,引动地肺深处最炽烈的地火熔炼,温度之高,传说足以熔金化石,焚灭一切不祥,是处理此类禁忌之物的最后手段。

那番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冷汗,但双手却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如同接过自己以及满门老小的性命。他深深一躬,不发一言,将玄铁盒紧紧攥在掌心,转身疾步而出。急促的马蹄声如同骤雨敲打石板,很快便撕裂了营地死寂的夜色,向着京城方向绝尘而去。

做完这一切,王承恩才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床上气息几近断绝的艾德里安身上。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剥离与毁灭命令,只是拂去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尘埃。他对着门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漠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孙太医,进来。继续施救。用最好的药,吊住他的命。他,不能死。” 命令依旧,但其中的意味已然天翻地覆。此刻的艾德里安,在王承恩眼中,不再是那个身怀异术、价值连城的西夷学者,而是一个终于被剥离了危险“邪物”的、纯粹的“人”。一个为大胤流过血、拼过命,其学识和品格值得敬重,其生命本身也值得尽力挽救的人。仅此而已。

孙太医战战兢兢地重新进来,一眼便看到艾德里安颈侧那个新添的、血肉模糊的微小创口,再看看王承恩那双深不见底、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眼睛,一股寒气再次从脚底窜起。他一个字也不敢多问,甚至不敢去深思那伤口是如何出现的,只是深深低下头,将所有的恐惧和疑惑都压回心底,如同最驯服的羔羊,默默拿起工具和药材,埋头开始施救。金针小心翼翼地刺入穴位,吊命的参汤被极其缓慢地喂入,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静室里只剩下药味、血腥味和令人窒息的死寂。王承恩走到窗边,枯瘦的手指推开一条狭窄的缝隙。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灌入,吹动他花白凌乱的鬓发。他浑浊的目光投向远方,越过一片死寂的营帐和连绵的黑暗。

远处,格物院工坊的方向,一点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炉火光芒,在浓墨般的夜色里顽强地亮着,如同寒夜穹顶之上,一颗不肯坠落的孤星。

那微光之下,是陈实带着烫伤和渗血的手指,在“泣血试证”的笔记上勾画冷凝管草图的身影;是学徒们强撑着沉重的眼皮,轮番值守,不断更换着冷凝管上冰水布巾的身影;是蒸馏炉低沉的嗡鸣,和那承载着最后希望的淡绿色药液,一滴、一滴,汇聚的微响。

那是属于人的力量。是汗水,是血痕,是疲惫不堪却依旧不肯熄灭的专注眼神。是看得见、摸得着、扎根于这片土地的大胤的力量。笨拙,缓慢,却脚踏实地,在绝望的泥沼里,一寸寸地向前挪动。

王承恩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晶片冰冷滑腻、不属于这个尘世的触感。一种生理性的厌恶与灵魂深处的排斥,让他几乎想要立刻净手焚香。

销毁它,是斩断了悬于头顶、不知何时会斩落的未知恐惧之刃。

更是守护。

守护这片被瘟疫蹂躏、被阴谋撕扯的土地上,那些年轻学徒们用冻僵的手、用烫伤的手、用渗血的手,在绝望的深渊里,刚刚捧起的那一丝微弱却无比珍贵的、属于人自己的希望火种。

“邪魔外道,终归尘土……” 王承恩对着窗外无边的、吞噬一切的沉沉黑夜,无声地翕动嘴唇。

浑浊的眼底深处,那丝守护了一辈子、刻入骨髓的、对皇权秩序近乎偏执的绝对信念,似乎被这浓重夜色里那一点孤星般的炉火,悄然覆盖了一层更深沉的东西——一种对脚下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本身、对那些在其中挣扎求存、如野草般坚韧的芸芸众生,更为原始、更为本能的守护意志。

那枚来自天外的冰冷晶片,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异石,在它被投入“星殒火”彻底焚毁的涟漪之下,悄然改变了一位老迈守护者内心天平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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