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递过来的是一份刚刚校对完准备刊印的诏令副本。
马淳接过,展开一看,是关于强力推行并细化新式账册记数规则的法令。
条分缕析,将“壹贰叁肆”等字的书写规范、适用范围、校验复核之规、及对违犯者的处罚细节罗列得极其详尽。
法令措辞严厉,透着一股不容违逆的铁腕。
“户部会同通政司厘定的细则,父皇御批,今日就要明发天下了。”朱标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按捺不住的振奋,“舅舅可知,前些日,京畿道上报了一桩小案?一家粮栈掌柜,与税吏勾结,试图在往年旧账册上涂改入库数字,谋取私利。若是过去,改个‘一’为‘二’,抹去半个‘十’变‘七’,难以察觉。可那旧账册是用旧法记的‘十’,他们想改成‘百’,便在那‘十’字上硬要添上几笔凑成‘百’字!结果笔迹墨色迥异,线条扭曲粗陋,账册的库吏一眼便瞧出不对!立时便抓个正着!父皇得知,连说了三个‘好’字!”
朱标眼中神采奕奕,感慨万千:“仅仅一条小小的‘不涂改’之规,配上舅舅这不易篡改的字法,便如天降神兵!父皇前日还感慨,此策之利,非止于空印一案的收尾,而是替大明朝日后千百年的财赋管理,铸就了一块坚固无比、可御万般手段的基石!舅舅功在社稷,泽被深远!”
马淳静静听着,这确实是皇帝朱元璋雷厉风行的作风,也是他一向追求的长治久安之道。
能以一“字”阻万“弊”,这效果比他预想得更快、更显着、更令人欣慰。
他微笑着,递回给朱标:“是陛下圣心决断,推行有力。臣不过……尽了一分应尽之思。”
“舅舅过谦了!”朱标正色道,“若无舅舅在殿中那一言点破迷津,以无可辩驳的‘不易涂改’四字直指要害,焉能有此巨变?
“这功劳,舅舅推辞不得!父皇常言,舅舅有大智,更有大仁。”
他看着马淳,眼神真挚,“外甥此来,一是送这律令舅舅一观,让舅舅也高兴高兴。二是感念舅舅先前之言,特意告知,傅忠近况大佳。”
马淳听到傅忠的名字,“哦?他如何了?”
“脱胎换骨!”朱标用一个词概括,“自那日诏狱出来,他闭门思过整整一月,抄经诵佛,修心养性。后来被颖国公狠狠责打了一顿。如今虽出来了,性情却是大变,以往那些流连勾栏、呼朋引伴的荒唐行径尽数收去。
“听说他在家刻苦读书,还在研习其父的兵书札记,颇有颖国公年轻时的影子。
“他私下托人递话与东宫,只说要痛改前非,莫辱没了……国公爷为他挣回的这条命。”
朱标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欣慰,“舅舅那一救,不仅是一条性命,更是点醒了一个迷途之人。傅家上下,感激不尽。”
马淳心中也涌起宽慰。
对于傅忠,他最初只是基于对朋友的义气和对其无辜性的判断。
看到这个曾意气风发又荒唐无度的年轻人,能在巨大挫折后幡然醒悟,走上正途,这喜悦与成就感,丝毫不亚于推行新法所带来的宽慰。
“浪子回头金不换。他能想通,就是最好的结果。”
朱标点点头:“另外,父皇让我带话:朝廷新政初行,地方或有梗阻,户部事繁。若有疑难杂症,或可请教舅舅。”
这既是信任,也是无形的期望。
马淳心领神会,拱手应道:“此乃为臣本分。殿下但有所问,知无不言。”
正事谈毕,气氛轻松下来。
朱标又坐着闲聊了几句家常,问起医馆近况、徐妙云身体可好,言语间充满对这位舅母的尊重和关切。
临走前,他又瞥见那些分拣的药材,忍不住打趣道:“舅舅如今贵为国公,竟还在后院侍弄这些药材?”
马淳朗声一笑,
“殿下说哪里话。这药草与我,就如笔墨与书吏,刀枪与武将,是吃饭的手艺,更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国公不国公,大夫的本分不能丢。浮名易扰人心,脚踏实地,才得长久安宁。”
朱标闻言,多了一分敬意。
是啊,眼前这位以“字”救天下无数小吏性命、令严酷父皇都赞不绝口的徐国公,骨子里,依旧是那个心怀慈悲、视悬壶济世为根本的小马大夫。
这份宠辱不惊的淡泊和扎根实地的质朴,或许比那些奇谋良策,更能让他这个年轻的储君领悟为政做人的根本。
“舅舅说得是,外甥受教了。”朱标郑重地拱手行了一礼,才带着侍从悄然离去。
几日后,一个安静的午后。
医馆的前堂患者不多。
徐妙云整理着上午的脉案记录,马淳则和药童在药柜前核查补货。
门帘再次被掀开。
这次走进来的身影挺拔魁梧,穿着质地极好却不张扬的藏青常服。
他面容英挺,曾经眉宇间的那份骄纵与轻佻之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和些许内敛的风霜感。
正是傅忠。
他身后跟着同样内敛了许多的傅让。
兄弟二人都提着一个精致的大食盒。
傅忠的目光在馆内一扫,很快落在马淳身上。
他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脚步稳重地走上前,深深一揖:“国公爷,妙云姐。”
马淳和徐妙云都停下了手中的事。
“傅兄?快请起,”马淳扶住他,“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伤都养好了?看着精神多了。”
傅忠直起身,眼中没有了往昔的嬉笑,只有沉甸甸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托国公爷天恩,捡回一条命,也捡回了被自己践踏的脑子。早已全好了。父亲教训得对,一顿家法,也打掉了许多荒唐不堪的念头。”
“我和大哥今日来,一是给国公爷和姐姐道谢。”傅让在一旁忙接口道,将手中的食盒恭敬地放在一旁的方桌上,“家里从江南新得了几篓极好的菱角和新鲜的河鱼,祖母和父亲特意吩咐做了些拿手的点心和菜式,让带来给国公爷和姐姐尝尝。”
“二是……”傅忠接过话头,语气诚恳,“想亲口来拜谢国公爷。若无国公爷当日在御前冒死力谏,傅忠此刻已是荒冢枯骨。此恩同再造,傅忠终身铭记!更令傅忠……”
他深吸一口气,“真正明白何为立身,何为……担当!国公爷的恩情与训教,忠铭感五内!”
他又一次郑重地躬身行礼。
马淳看着他,心中感慨万千。
那个曾经只知呼朋引伴、意气用事的颖国公世子,如今眼中闪烁着真正的决心之光。
他伸手再次扶起傅忠:“起来。看到你能如此,才是真正的不枉。望傅兄日后持正守心,莫负国公威名,莫负……傅家对你重新给予的希望。”
傅忠用力点头,眼眶微红:“国公爷教诲,傅忠字字记在心头!定不负所望!”
“在家好生读书,你父亲是老帅,家学渊源,多听多看。”马淳又叮嘱了一句。
“是,谨遵国公爷之命。”傅忠沉声应道,随即转向傅让,“弟弟,把另一份东西给国公爷。”
傅让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绸布仔细包裹的册子,双手奉上。
马淳打开一看,竟是一册装帧十分精美的《大明户部新定大字记数法》,后面还附了许多详细的注解和应用范例,显然是颖国公府寻人精心誊录甚至可能是刊印前的试印本。
“这……”马淳有些意外。
“父亲说,国公爷是此法的‘开山圣人’,本该送原稿来。但想此法定然是国公爷心头所系,故而嘱我抄录一份最清晰的,并附了这些注解,或可供国公爷闲暇翻阅指正,权作我们一点心意。”傅忠解释道。
马淳看着那整洁的书页,看着那熟悉的“壹贰叁肆”在纸上显得格外厚重有力。
一股暖流缓缓流过心田。
这个无心插柳创出的“不易涂改”之法,竟已被尊称为“法”,并被赋予了如此意义。
他抬头,对上傅忠兄弟诚挚的眼神,展颜一笑:“有劳颖国公和贤昆仲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