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董,叶先生的电话。”
“说什么?”
“他说有事需要亲自和您说。”
“很忙,没空,挂了吧。”
路知行听到薛宴辞的声音了,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过她了,也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了。
薛宴辞自冬至前一天,2029年12月20日下午离开半北藕榭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也没有接过女儿叶嘉念的电话,更没有接过路知行的电话。
“薛董,叶先生在楼下了。”
“今天还有几个预约会议?”
“还有七个,距离下一个会议还有五分钟。”陈礼抱着文件答一句。
薛宴辞抬手看一眼表,十二点五十,“往后延一刻钟,请叶先生上来。”
大半个月过去,路知行还是那个味道。也是,曾经六年过去,他也没变过味道。只要隔着不超过五米,薛宴辞就会闻到。她曾经也贪恋过,也无限索取过。
时至今日,闻到了,竟也还会有点儿迷恋。
“宴辞,中午吃饭了吗?”
薛宴辞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路知行,她仍旧盯着电脑屏幕,键盘敲得噼里啪啦作响,不知道在做什么。
“小武打电话过来说,于盛和周洋来家里了。”
这两个人还挺有胆量,还敢来自己家里,薛宴辞觉得很可笑,苏幼凝这是办的什么狗屁事。
“进家门了?”
“没有,在路口那家咖啡馆里。”
薛宴辞终于抬头了,路知行今天没系领带,穿着一件暗棕红色棉纺衬衣,更深一个色调的西装外套。黑曜石色的毛呢外套被他穿的棱是棱,角是角,挺好看的。
“让小武找个借口打发了就是。”她又埋头处理工作去了。
“宴辞,这种事情还是处理一下更好吧。”路知行语气焦灼,“这种人你越是晾着他,他越是生气。怨恨日积月累,保不准哪天就不要命了,会真的伤害到你。”
“你看着办吧。”薛宴辞答一句。
路知行试探着给出建议,“那我现在回家去,陪着吃个晚饭,送他们到机场,晚上可能要晚一些到家。”
“让小武陪你一起去,别伤到自己,也别让人欺负了,给我丢人。”
路知行听到这话蛮高兴的,“小武得和晴姐接姑娘放学。”他说话的语调都轻松了不少。
“我去接。”
薛宴辞今晚要回家了,女儿会留下她的,一家人又能坐在一起吃晚饭了。自己也可以看到她了,可以布菜给她,可以听到她和女儿聊天的声音,这就够了。
如果顺利,还可以在明天早晨同她一起吃早点,可以煮生滚鱼片粥给她吃,也可以煮鲜肉云吞给她吃,还可以煮番茄手切面给她吃。
三样都做一些吧,薛宴辞想吃哪一个,都可以吃到。
路知行高兴到要上天了;路知行的喜悦溢满了整间办公室;路知行的神色又自信洋溢起来了。
路知行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薛宴辞给他一点儿希望,他就能自己开出花。
五年,他能靠着六通虚拟电话等下去;如今,半个月就能见一面,路知行一样可以等下去。
“姑娘下午四点二十放学,别晚了。”
薛宴辞不再讲话,拿起水杯想喝水,发现是空的,又只好放下。
“知道了。”
路知行走到办公桌侧面,拿起桌上天津大学的杯子,想要给她添水,才发觉里面是酒。
黑色毛呢伞裙,系带漆面高跟厚底长筒靴,半堆领的银雪草色棉麻衬衫。薛宴辞上一次穿这身衣服,还是两年前的冬天,她带着女儿叶嘉念去成都看路知行演出。
只不过当天,薛宴辞穿的是一双浅口黑丝绒Sw细跟鞋。
可成都的冬天那样冷,她还要抱女儿,路知行劝了她足足一小时,才在演出后拉着她去买了ALAIA这双厚底粗跟鞋。
ALAIA的针织裙也很适合薛宴辞,配上同品牌的腰封,她不仅优雅还很性感。薛宴辞大学时候,也很喜欢穿同品牌的芭蕾舞鞋,路知行给她买过两柜子。
路知行拿着杯子洗洗涮涮,加好温水,才又放回桌上,叮嘱薛宴辞一句,“好姑娘,一会儿让陈礼开车送你去幼儿园接女儿回家。”
“我先走了。”
“回来。”薛宴辞停下正在签字的动作,用笔指指路知行的领口,“衬衣扣子,系好。”
路知行很听话,将衬衣领口三颗扣子系好,又站在她面前,让她瞧瞧是否可以。
薛宴辞只看一眼,摆摆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路知行才敢转身走了。
路知行左侧锁骨往下三厘米处,有一颗痣,薛宴辞不想被别人看到。
路知行刚出门,就碰到正要等着汇报工作的人。那人四十有余,抱着文件站在门口惶恐的样子,多有辛酸。
自从陈雨欣去找薛宴辞道歉后的这大半个月,她的情绪就变得极其不稳定。
姥姥叶政君同路知行说过很多次,说已经接到很多中电集团老员工的反映了。大多都是说薛宴辞极其严苛,极不通情达理,要路知行好好劝劝她,让薛宴辞手头松快些。
路知行从机场赶回家的时候,薛宴辞正陪着女儿叶嘉念在吃晚饭,丽姐做了满满一桌她喜欢吃的菜。
“爸爸,妈妈今晚在家住。”叶嘉念神采飞扬。
“妈妈,我想今晚和你还有爸爸一起睡,可以吗?”
夫妻两人分房睡这件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但女儿说出这样的话,路知行还是感到特别难过,特别自责。
他没有做好一个丈夫,更没有做好一个父亲。
薛宴辞夹一小块海蛎煎到叶嘉念餐盘,摸摸她的头发,“姑娘,妈妈晚上有些事情要跟爸爸谈一下,你和晴姐睡。”
薛宴辞拒绝了女儿,可她又说有事要和自己谈。会是什么事?路知行没有吃晚饭的心情了。
薛宴辞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婚戒,到家后也换了家居服。包里都是些她常用的东西,她想和自己谈什么?在哪谈?
路知行望望坐在对面的人,好陌生。
晚九点,薛宴辞给女儿读完成语故事,径直回了客房,将门反锁了。
路知行坐在三楼客厅,等着薛宴辞找自己谈事情,这一坐,等到了凌晨一点半,才等到拿着烟盒、打火机开门的薛宴辞。
路知行望过去的时候,穿着到脚踝橄榄绿色真丝连衣裙的薛宴辞,早已经披着毯子下楼了。
“宴辞,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没有,你回去睡吧。”
薛宴辞在骗女儿。
薛宴辞就是不想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才编了这样一个谎话。
路知行觉得自己这长达四个小时的等待,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两年家里有客人在,薛宴辞会回卧室,但也只是在床上躺十分钟,然后就到起居室的沙发坐一整晚。
即使路知行先她一步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她也只是在床上坐一整晚。
薛宴辞语气松泛,脸上也没有怒气,路知行想了一刻钟,还是决定劝劝她,“宴辞,马上年关了,明年四月你就要去北京了,对手下的人稍稍松快些吧。”
“你在教我做事?”
薛宴辞这句讯问的话穿越大半个一楼客厅,直达路知行脑海深处。
为什么现在只要和她说话,就会吵架?
到北京的路有多难走,薛宴辞比路知行清楚百倍。就凭路知行这种蠢笨的普通人,什么时候有资格来对她指手画脚了?
薛宴辞又想起半个月前,在日料店侃侃而谈的,愚蠢的陈雨欣了,和此刻的路知行一个样子,想要教她做事,真够可笑的。
为什么这些社会底层的人,总是想对社会形态的决策者品头论足呢?
“宴辞,你有什么怨恨,怒气都给我,我接着就是了。”路知行胆子真够大的,“你一味儿的难为手底下的人,这对你并没有好处。如果你还要往上走,真的没有必要在这些小事上出差错。”
“路知行,你过来。”
薛宴辞将烟头摁在花盆里,看着路知行朝她走来,不觉得就想给他一巴掌。
路知行递一只玻璃杯给她,里面只半杯温水。
薛宴辞握着杯子的指关节发白,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路知行在等,在等薛宴辞将杯子砸在地上,在等她发火,在等她的嘲笑。
两分钟过去,薛宴辞只对站在身旁的路知行缓缓说了一句话,“算了,你走吧。”
薛宴辞是真想给路知行一巴掌的,不为别的,就为着陈雨欣将头依偎在他肩膀上,就为着他抱了陈雨欣,再多给他十巴掌,也是他应该受着的。
“宴辞,你马上就要离开天津去北京了,赶在这个年关上,不能出什么事。手底下人的评价很重要,你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果非得有个出气的地方,那也应该是做错事的我,不要牵连别人。”
薛宴辞抬头看看窗户上的路知行,他凌乱、疲惫,眼睛熬的通红,可眼神还是坚定不移,大有一种死而后已的精神气。
“别在这儿试图激怒我,我真会要了你的命。”
“好,你想要,你就拿去。”路知行还是那么个脾性,做错事的是他,却还有脸摆出一副大义凛然地样子。
真可笑。
薛宴辞弯腰将水杯放在花盆里,和那些烟头放在一起,转身双手环抱于胸前,“怎么,要和陈雨欣去做亡命鸳鸯,如此迫不及待?”
“宴辞,把毯子披好,这里风大……”路知行的话语淹没在薛宴辞一声声指责里。
她根本就不在乎外面的风大不大,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好不好,更不在乎还能有几个春秋可以活。
早在薛宴辞知道自己承了叶家辈分,早在她决定要接手叶家的那一刻,每多活一天,都是祖宗保佑,神明恩赐。
如果不是路知行非要告白,如果不是路知行非要结婚,如果不是路知行非要有一个女儿,她也不用遭受这无妄之灾,更不用被无数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别这么小心眼,路知行,我不会把你们两个如何的。我会同意陈雨欣进薛家的门,我倒要看看她是更喜欢薛启泽,还是更喜欢你路知行。”
“不过,路知行,你可要抓紧了。我在农历新年的时候,就会做这件事,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这个世界上为你打抱不平,觉得你活的委屈,活的小心翼翼的人再有两个月就要嫁作他人妇了,你可以好好想想,你该怎么办。”
薛宴辞的冷漠、讽刺、嘲笑、奚落,一声压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她就是要欺负路知行,她就是要伤害路知行,她就是要报复他。
“你就非要这样做吗?”路知行红着眼睛,哭的歇斯底里,“那是你亲二哥。你明明知道陈雨欣并非什么好人。”
“难道你忘了,你自己还是我亲丈夫了,还是我亲爱人了,不也如此这般不堪吗?”
在她心里,给自己的定义是「如此这般不堪」吗?她牵着自己的手,挽着自己胳膊,将自己介绍给众人,说自己是她先生,是她爱人也才过去两年,仍历历在目。
路知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可薛宴辞如果真的这样做了,自己又算什么呢?她又算什么呢?
薛宴辞多骄傲啊!她哪能承受得住这些闲言碎语?
路知行突然想到上一次吵架时,薛宴辞的那句,「你这样,和路邑章有什么区别?」
路邑章和自己妻子的妹妹,路知行和自己妻子二哥的女朋友,确实没区别。
路知行弯腰、俯身、下跪,昂着头,在一声声哭泣中乞求这位他跟了十二年的姑娘,结婚五年的爱人。
“宴辞,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求你不要再惩罚自己了,求你了。”
“好姑娘,都是我不好,是我忘了对你该有的忠诚。这一切都和你没关系,不要自我批判,也不要自我反省,求求你了。”
“好姑娘,别再这样下去了,你想怎样,我都答应你好不好?你回家里住,我搬走好不好?你想要我的命也可以,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求你了。”
“好姑娘,求你别这样做。你一旦这样做了,对二哥,对薛家都很残忍,大家以后都没办法再相处了。爸妈会夹在你和二哥之间为难,大哥也会日夜烦心的。”
薛宴辞弯腰、俯身、低头,掐着他的下巴,像训狗一般,教训这个她亲自挑选的丈夫与爱人。
“对啊,我就是如此一个残忍、恶毒的人,你不知道吗?你是第一天和我谈恋爱,还是第一天和我结婚?”
“哦,也对,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就说过我是个很没礼貌的人。”
“路知行,下一次,把眼睛擦亮点吧,遇到没礼貌的人就躲远点,别那么上赶着往前凑。”
“可不是人人都有我这么好的脾气,遇到小事,你哄一哄我,我就放过你;遇到大事,你哭一哭,我一心疼,就原谅你;再或者愚蠢到像今天这样,以为我摔个杯子就能原谅你,不可能了,别这么愚蠢了。”
“还有,我提醒你一句,好好想想爷爷教给你的那些驭下之道,想想他教给你的道和术,别天真到以为自己看到什么就是什么,聪明着点儿吧。”
“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可未必能护得住陈雨欣。”
“趁着现在好好学学吧,等到以后只要我不高兴,只要我心情不好,我就会去找你们两个人的麻烦,到时候你就拿出你的学习成果让我瞧瞧,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教我做事的。”
薛宴辞上楼去了,从窗户缝里灌进来的冷风让路知行直打颤。她已经站在这里吸烟两年了,那无数个刮着寒风的夜晚,她是怎么熬过去的?
花盆里密密麻麻全是烟头,这棵金边百合竹在今年六月上旬落下最后一片叶子,死了。只留下一个枯树干摆在这里。
那时候,自己在做什么?
路知行不记得了。
只记得这两年自己一晚又一晚的熬夜,一晚又一晚的看着薛宴辞站在楼下吸烟,一根接一根。
偶尔会听到她咳嗽,自己也会熬些止咳化痰的汤水给她,她倒也从不拒绝。
这两年里,她想过些什么,自己不知道。
四个小时后,路知行打开冰箱,准备拿食材做早饭,才发现有两盒新买的蓝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