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
江陵城破在即的阴云已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陈平凡腰间多了一块沉甸甸的禁军校尉铜符,骑上“赤虎”一路狂奔,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青石村。
陈平凡勒马停在青石村头那块巨大的青石前,口中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灰蒙蒙的冷冽空气中。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径直走向村东头那间熟悉的土坯院墙。
“少爷回来了?”忠叔就在院内的石桌上坐着。
陈平凡没时间寒暄,语速快而清晰,如同在战场上发布命令:“忠叔,魏军前锋斥候已近,最迟明日午时,大军必到城下。江陵,守不住了。”
忠叔点点头,这消息不意外,江陵城破早就在两人的意料之中。
“还有,”陈平凡继续道,目光锐利地扫过寂静的村落,“杨忠的铁骑也在路上,按脚程,最晚明日也能抵达江陵外围。”他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我现在立刻动身,去寻杨忠。沿途我会留下两种记号,三横一竖,末端指路。一竖靠左为真,一竖靠右为假,反向而行即可。”
陈平凡用石子在地上画出两种记号的样子。
忠叔立刻明白了陈平凡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你让曲家兄弟、大牛、庞叔,带上望春和盼夏那两个丫头,分头行动。其他几条向东的路都要走,前三十里都要留下和我的记号相似的痕迹!一定是相似,不要完全一样,要能混淆追兵视线。绕远路,多布疑阵!最终,所有人务必在庐山汇合!”
“少爷,要带上两个丫头?”忠叔微微皱眉,带着一丝顾虑。这种时候,两个底细始终不明的弱女子同行,无疑是累赘。
陈平凡毫不犹豫:“带上。现在走,还有一线生机。她们也是苦命人,能救一个是一个。”
忠叔重重点头:“好,我这就去安排。”他站起身,准备立刻去召集人手。走出两步,又停下,回过头,看着陈平凡,忠叔的眼神带着一种期盼:“少爷,其实庐山比江陵好得多,也比建康好。我们这些人还是喜欢在庐山寺里,清清静静的日子。”
陈平凡此时背对着忠叔,沉默了片刻:“嗯,其实我也喜欢庐山的生活,只是以前不懂事,没看明白。”
陈平凡直奔后院,两间相邻、收拾得格外干净的土屋。
屋门开着,望春托腮看着远处的天空,盼夏正坐在小凳上缝补陈平凡的军大衣。两人听到动静,同时看向陈平凡。望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起身行礼:“少爷回来了?”盼夏也立刻放下针线起身,眼神里透着欢喜,但嘴唇紧闭着,一如既往地沉默。
陈平凡没有回应她们的问候。他大步走到屋内那张唯一的旧木桌旁,解下腰间佩刀,“哐当”一声,重重拍在桌面上。冰冷的铁器撞击木头的声响,在狭小的土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两个姑娘的身体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但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惧色,只是眼神更加专注地看着陈平凡,等待他的吩咐。
“我有一个问题,”陈平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目光如同实质般在望春和盼夏脸上扫过,“希望你们如实回答。”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两人的反应。
“公子请问。”望春的声音还算平稳,盼夏则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你们,”陈平凡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缓缓移动,一字一顿地问道,“是不是陛下,或者高公公,安排在我身边的人?”他的问题直白而锐利,没有一丝遮掩。
望春和盼夏几乎是同时,没有任何犹豫地,用力地摇了摇头。望春的眼神坦荡,带着一丝被怀疑的委屈;盼夏则抿紧了嘴唇,眼神倔强而坚定。
陈平凡盯着她们看了足足有四五息的时间,仿佛在审视她们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终于,他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继续问道:“你们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任何地方都算。”
两人再次同时摇头。这次,望春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茫然,而盼夏的眼神则更加黯淡。
陈平凡的目光落在盼夏为自己做的军大衣上。沉默片刻,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语气竟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以后可愿意做个乡野村妇?粗茶淡饭,布衣荆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望春和盼夏的眼睛几乎是瞬间同时亮了起来!那光芒里,有难以置信的惊讶,更有一种近乎狂喜的渴望。盼夏的反应尤为激烈,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亮得惊人,点头的速度比望春快了不止一分,像是生怕陈平凡反悔。
望春也用力点头,脸上甚至浮起一丝红晕。
陈平凡的目光在她们充满希冀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脸上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他伸手,将那把沉重的战刀重新挂回腰间。“一会儿忠叔会安排人送你们先去庐山。路上不要多问。”他转身走向门口,又停住,补充了一句,“咱们庐山见。”
门被带上,隔绝了屋外的寒气,也带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问题。
盼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这才感觉后背似乎都渗出了一层薄汗。她转头看向望春,眼神里带着促狭的笑意,压低声音:“姐姐,你刚才撒谎,脸都不带红一下的?摇头摇得那么干脆。”
望春语气平淡:“妹妹撒谎也不脸红啊。能离开江陵就好,天地广阔,以后能在庐山做个村妇,安安稳稳的,多好。”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
“姐姐这话最假!”盼夏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看透一切的了然,“我做个村妇是真欢喜,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提心吊胆。可姐姐你可不是只想做个村妇那么简单。”
望春点起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复杂难明,有疲惫,有释然。她看着盼夏那双清澈直白的眼睛,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有些苦涩的笑容:“妹妹说笑了,这几日在这青石村里,生活虽然平淡如水,可这真是我这十几年来,过得最舒心、最踏实的一段日子了。还奢望什么呢?”她放下挑灯芯的针线,目光投向窗外明亮的天空,“少爷他能问我们一句,而不是直接把我们丢下或者……已经是咱们祖上积了大德了。收拾收拾吧,别让忠叔等急了。”她站起身,开始利落地整理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几件衣物。
盼夏看着望春平静中带着一丝决绝的侧影,张了张嘴,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咬断手中军大衣上的线头,开始加快收拾的动作。
陈平凡离开土屋,跨上赤虎,策马直奔村北头一片临时圈起的空地。那里,几十名骑兵正默默地忙碌着。有人在仔细检查战马的蹄铁和鞍鞯,有人默默擦拭着手中的长槊和环首刀,有人在给硬弓的弓弦上蜡。气氛凝重而肃杀,只有金属摩擦的轻响和战马偶尔的响鼻声。
典虎正抱着一块沉重的磨刀石,吭哧吭哧地打磨着两柄战戟。戟刃在石头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火星四溅。看到陈平凡疾驰而来,他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计。
“典虎!”陈平凡勒住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骑兵耳中,“立刻整备!检查弓矢、兵刃、马匹!干粮和水囊装满!随时准备接敌!”
“诺!”几十个声音低沉而整齐地回应,如同闷雷滚过。原本还有些沉闷的气氛瞬间被点燃,所有人都加快了动作,眼神里充满了临战前的紧绷和锐利。典虎更是大吼一声,将磨得锃亮的两柄战戟插回背后,转身就去检查他那匹格外雄壮的战马。
陈平凡指点刚才遛马的部曲:“你们十几个,跟我走!”被点到名的骑兵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抓过自己的马缰,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典虎!守住村子,保护好忠叔他们!等我消息!”陈平凡最后交代了一句,猛地一抖缰绳,“驾!”
十几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紧随着陈平凡,冲出村口,一路向东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