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披着黑色油布斗篷、身形瘦削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雨水顺着斗篷边缘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守门的部曲似乎早已得到吩咐,并未阻拦,反而迅速将门重新关紧。
来人径直穿过混乱的前院,无视那些忙着搬运箱笼、呼喝集结的仆役,熟门熟路地走向灯火最为通明的议事厅。
议事厅内,几位庾氏族老正为是立刻出发还是再联络几家共同行动而争论不休,气氛凝重。当那个黑衣人掀开斗篷兜帽,露出那张苍白、沉静的脸庞时,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黄……黄罗汉?”主位的庾氏族老庾翼,瞳孔猛地一缩,失声叫了出来。其余几位族老也无不面露惊愕,如同白日见鬼。
来人,正是黄罗汉!江陵黄氏在朝中的顶梁柱,天子近臣,萧绎的钱袋子,太府卿黄罗汉!前些日子不是因为进言迁都之事被梁帝打入天牢了吗?他此刻不是应该在天牢中,为何会如同幽灵般出现在这即将“叛逃”的庾家议事厅?!
“黄公?”庾翼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警惕和疑惑,“值此危难之际,黄公不在陛下身边运筹帷幄,深夜驾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他刻意加重了“陛下身边”几个字,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黄三江,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慌乱。
然而黄罗汉的脸上,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他抖了抖斗篷上的雨水,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的夜谈。他环视了一圈厅内神色各异的庾家族老,目光最终落在庾翼脸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屋外的风雨声:
“庾公,诸位,不必惊疑。黄某此来,非为陛下旨意。”他顿了一顿,似乎在给众人消化这惊人之语的时间,然后才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黄某,是代表我江陵黄氏,亦是……奉了东宫殿下的意思,来与诸位商议一条真正的生路。”
“东宫殿下?太子?!”庾翼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震惊和荒谬感。不仅是他,厅内所有族老都倒吸一口凉气!黄罗汉,代表太子?这简直比皇帝要决堤的消息更让人难以置信!这弯转得太急太陡,几乎要闪断所有人的脖子!
“黄公!”另一位脾气火爆的庾氏族老猛地站起,怒视黄罗汉,“你莫不是失心疯了?!还是觉得我庾氏好欺?!你儿子黄三江刚为朝廷敛完财,说他是年轻一辈的帝党魁首都可以。你一个戴罪之身的太府卿,今日竟敢假托太子之名,行此大逆不道之言!你究竟意欲何为?!”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厅内气氛瞬间紧绷如弦。
面对质疑和隐隐的杀气,黄罗汉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轻轻抬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
“诸位,”黄罗汉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通透,“我黄罗汉,自然是陛下的臣子。黄氏,亦食梁禄。然……”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沉重,“陛下引江倒灌之计,断非虚言!此乃自毁长城,掘我江陵所有世家之根基!黄某食君之禄,却不能眼睁睁看着黄氏列祖列宗筚路蓝缕创下的基业,与这满城生灵,尽数付诸东流!”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让庾氏族老们按在武器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几分。
“至于太子殿下,”黄罗汉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诱导力,“殿下仁孝,本不欲行此无奈之举。然陛下已被奸佞蒙蔽,行此绝户之策,更欲……行那不忍言之事。”他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令人心悸的空白,暗示着皇帝可能对太子不利。“殿下为保全自身,亦为保全我大梁江山一丝元气,不得不忍痛承负。殿下深知,江陵根基若毁,大梁危矣!故殿下之意,乃请诸位暂避锋芒,保存实力,移跸长沙或建康,拥立新君,以图后举!”
“拥立新君?!”庾翼的心脏狂跳起来。黄罗汉的话,信息量太大,冲击力太强!他死死盯着黄罗汉的眼睛:“黄公,你……你代表黄氏,支持太子?”
黄罗汉坦然迎视,缓缓点头:“不错。此乃我黄氏阖族公议。”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抛出了那句足以击碎所有犹豫的、属于千年门阀的终极生存智慧:“诸位,值此倾覆之危,岂不闻古训?——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庾翼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厅内其他族老也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的惊疑、愤怒、困惑,如同冰雪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恍然大悟的了然,以及一丝冰冷的决断!
是啊!这才是世家大族屹立千载不倒的真正秘诀!从来不是愚忠,而是分散投资,多方下注!将家族的未来和血脉,分散在不同的“篮子”里,无论哪一个篮子倾覆,总有一支血脉能延续香火,伺机再起!皇帝萧绎疯了,要拉着所有人陪葬,那他们为何还要吊死在这棵枯树上?太子萧元良,不正是一个现成的、更有希望延续梁祚(或者说延续他们世家利益)的“篮子”吗?黄罗汉此刻就站在这里,不正是黄家“分投两主”策略最有力的证明吗?!
所有的质疑,所有的犹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庾翼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挣扎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他缓缓坐回主位,声音恢复了属于族长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黄公所言,字字珠玑,醍醐灌顶!我颍川庾氏,愿追随殿下与黄公,共赴生路!”
“我等附议!”其余族老再无异议,齐声应和。
黄罗汉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光芒。他微微颔首:“事不宜迟!请庾公即刻联络可信之家,约束部曲,目标——东门!太子殿下自有安排,会有人接应!”
“好!”庾翼猛地站起,再无半分迟疑,“来人!传令下去,按原计划集结!目标宫门!再派快马,持我信物,密告谢家、桓家、王家……黄公已至,生路已明,速速按计行事!”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庾府,并迅速向其他府邸蔓延。
当黄罗汉的身影再次融入东城湿冷的雨夜,消失在一座座深宅之间时,整个东城彻底沸腾了。不再是之前那种无头苍蝇般的恐慌混乱,而是一种带着明确目标、冷酷效率的集结!
更多的府邸大门轰然洞开!不再是偷偷摸摸的侧门小径。一辆辆装载着细软家眷的马车、牛车被驱赶出来,在湿滑的青石街道上汇聚。更多的部曲私兵涌上街头,他们不再穿着家丁服饰,而是披上了压箱底的皮甲,拿起了保养精良的刀枪弓弩!灯笼火把被密集点燃,连成一条条在风雨中摇曳的光带,映照着士兵们沉默而充满戾气的脸庞。各家家徽的旗帜被高高举起——谢家的芝兰玉树旗,桓家的玄鸟旗,王家的三槐旗……在风雨中猎猎作响,无声地宣告着他们的身份和力量。
原本空寂的东城主干道,迅速被这支由世家私兵、家丁、车马组成的庞杂却蕴含着可怕力量的“逃亡”队伍所充斥。脚步声、马蹄声、车轮碾过青石的隆隆声、压抑的催促命令声……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声浪,盖过了远处西城隐约的厮杀,朝着同一个方向——东门,滚滚而去!
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街道,却冲刷不掉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味、汗味,以及那股名为“背叛”与“求生”的浓烈气息。
东城的门阀,这支撑梁国半壁江山的基石,在皇帝疯狂的“绝户计”逼迫下,在黄罗汉那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的千年智慧点拨下,在太子若隐若现的招手下,终于彻底抛弃了旧主,裹挟着他们世代积累的力量,汇成了一股足以改天换地的洪流,决然冲向了未知的黑暗。
他们的目标,是生路?还是另一盘更大棋局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