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绝命棋局血金阙(贰拾)
第二十回 星青史如镜·荒冢话凄凉(下)
书接上回!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转眼间,已是顺治朝某个深冬。
关外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着掠过盛京郊外一片荒芜的丘陵。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万物肃杀,人迹罕至。在其中一座几乎被积雪和枯草完全掩盖、无碑无识、孤零零的土冢前,出现了一个佝偻的瘦小身影。
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身着厚重的、褪色的绣花棉袍,头戴一顶遮风的紫色防风帽,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与艰难。
她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到坟前,颤抖着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钱和一支小小的、防风的蜡烛。她费力地蹲下身,用几乎冻僵的手指,试图在风雪中点燃蜡烛和纸钱。
火苗几次被风吹灭,又几次顽强地重新燃起,终于,一簇微弱而温暖的光亮,在这冰天雪地中跳动起来,橘色的光芒映照着她浑浊却异常清亮的眼睛。
此人,正是苏泰。
几十年的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苦心经营,她的生命也如同这风中之烛,摇曳将熄。但支撑她走到今天的,唯有那份刻骨的承诺与不灭的仇恨。
此刻,她终于来到了她格格的安息之地。这不过是她凭借当年零碎记忆和暗中打听,推测出的莽古济被草草掩埋的大致方位,真正的尸骨,早已不知具体何在,或许早已与这荒丘融为一体。
纸钱在火焰中蜷缩、变黑,化为灰烬,被风雪迅速卷走。
苏泰望着那跳跃的火光,仿佛透过时光里的烟尘,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明媚鲜妍、带着几分高傲的少女格格,在盛京皇宫的花园里欢笑奔跑;看到了那个身披嫁衣、眼神麻木走向未知命运的公主;看到了那个在敖汉部孤灯下暗自垂泪的妇人;最终,定格在那个在刑台上昂着头、浑身浴血、发出最绝望诅咒的刚烈身影……
泪水,混着脸上融化的雪水,无声地滑落。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覆盖着积雪的坟土,如同当年为格格整理鬓发。
“格格……”她的声音苍老沙哑,被风雪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充满了无尽的情感,“奴婢……奴婢来看您了……几十年了,奴婢没敢忘,一刻也不敢忘啊……”
她低声地、絮絮地诉说着,像是要将这几十年憋在心里的话,一次性倾吐干净:
“锁诺木杜凌那个奸贼……他死了,死得痛苦不堪,如今,尸骨都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那些当年帮着皇太极构陷您的帮凶,冷僧机、喀木图……还有好些人,这些年,倒的倒,死的死,抄家的抄家……一个都没落得好下场……多尔衮摄政的时候,没少用他们当年的赃事收拾他们……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啊……”
“皇太极……他也去了,突然就去了……他争了一辈子,算了一辈子,最后呢?连个明白话都没留下,儿子们差点为他打起来……他得了天下,可您当年的诅咒……奴婢就等着看,这爱新觉罗家的骨肉何时相残……”
一阵猛烈的风雪袭来,几乎要将微弱的烛火扑灭,苏泰连忙用身体护住。她喘息着,继续哽咽道:
“您的冤屈……格格,奴婢……奴婢无能,没能让天下人都知道您的清白……那玉佩,奴婢散出去的消息,终究……终究还是成了他们争权夺利的刀子,没能真正为您昭雪……这世道,黑的白的,都由着掌权的人说了算……”
“但是!”她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碎碎念,“该付出代价的人,皇太极,锁诺木杜凌,那些帮凶……他们都付出了代价!他们都死了!不得好死!格格,您看见了吗?!您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吗?”
她伏在雪地上,压抑了数十年的悲痛、愤怒、屈辱与那一点点扭曲的快意,终于化作失声的痛哭。哭声被呼啸的风雪吞没,在这荒寂的天地间,显得如此微弱,又如此惊心动魄。
“您安息吧……格格,好好安息吧……这人间……太冷,太脏了……不值得您再惦记了……”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燃尽,纸钱的最后一缕青烟,也消散在风雪中。苏泰挣扎着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孤坟,仿佛要将它的位置,刻进自己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里。
然后,她转过身,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消失在那漫天风雪构成的白色帷幕之后。风雪无情地呼啸着,很快便将她来时的足迹彻底掩埋、抚平,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仿佛刚才那场穿越生死的对话,只是这荒丘旷野间一个瞬间即逝的幻觉。
天地间,复又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多年以后,当大清的江山在中原大地彻底稳固,康乾盛世的光辉照耀寰宇,繁盛的文治武功需要修撰完整的官方历史来彰显其正统与伟业。
史官们坐在禁中秘阁,面对着堆积如山的档案、实录、玉牒,用严谨而克制的史笔,勾勒着前朝的兴衰与帝王将相的功过。
关于那位曾经的金枝玉叶,努尔哈赤的女儿,皇太极的御妹,在卷帙浩繁的《清实录》和后来的《清史稿》中,最终只留下了冰冷而简略到极致的寥寥数语:
“莽古济,太祖努尔哈赤女……天命未年,嫁蒙古敖汉部锁诺木杜凌。天聪九年,坐莽古尔泰谋逆事,处死。”
莽古济的悲伤,她的愤怒,她那惊天的冤屈,她作为格格却无法掌控自己婚姻与生死、最终沦为政治牺牲品的无奈与绝望,她临死前那穿透时空的诅咒,以及那个为她浴血奋战、最终埋骨乱坟的忠诚侍卫……
所有这一切鲜活的爱恨情仇、血肉挣扎,都彻底湮没在故纸堆那僵化、干瘪的文字之下,成了煌煌青史之上一行模糊黯淡、几乎无人会留意、即便留意也难窥其相的冰冷注脚。
唯有那轮曾照耀过努尔哈赤创业、见证过皇太极称帝、凝视过莽古济赴死、也俯瞰过紫禁城易主的明月,依旧亘古不变地高悬苍穹,清冷地、无声地,照耀着人间的繁华锦绣,也照耀着那无数荒冢野草的凄凉。
月光如水,流淌过紫禁城的金瓦红墙,也流淌过盛京郊外那座无名的孤坟,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被历史刻意遗忘,却永远存在于时间深处的、无声的悲歌。(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