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宫深处,倒悬水镜宫的阴冷肉壁间。
“咯咯…咯吱…喀嚓——!”
龟裂声由微渐宏,如同万千虫豸啃噬着朽骨朽木。镶嵌着影奴的惨绿琥珀晶壁剧烈震颤,晶体内无数凝固的亡魂疯狂捶打内壁。
粘稠的黑浆泪加速流淌,整个通道都仿佛在这绝望的挣扎中呻吟颤抖,死亡的碎片似乎下一秒就要倾泻而下。
“来不及了!它们要出来了!快走!”
虿仙姑嘶哑着尖吼,顾不得虚弱,扯着离她最近的阴瞳子就往上游黑河方向跌撞而去。老摩诃紧随身侧,口诵的祷词带着哭腔。
瘸叟怒骂着,抓起猎叉狠狠砸碎一块崩落到脚边的琥珀碎片,腥臭的黑浆溅了他一身。
“狗日的魇宫!老子早晚掀了你!”
阿史娜右臂护着头脸,左臂彩釉壳层在震动中又崩落几块,裂纹深处渗出的黑水与弥漫的晶壁黑浆气息遥相呼应,带来阵阵冰寒刺骨的抽取剧痛。她强忍着,目光扫过晶壁内那张流淌黑泪的花想容面容,眼中决绝更甚。
张九郎紧握胸口那块灼烫如炭的石化镜片,它能清晰感应到——魇宫抽取影奴力量的循环在加剧,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众人再也顾不得探索浊源方向,在晶壁崩塌的浩劫降临前,沿着湿滑扭曲的通道,向着地势更高的方向亡命奔逃。
不知在黑暗中碰撞奔跑了多久,脚下湿滑的路径似乎越来越向上倾斜。
腥臭的河水味渐远,一股混着土腥和腐败植物的陈旧霉气扑面而来。空间扭曲感略有减轻,方向虽然仍旧混乱,但向上攀爬的趋势却愈发明显。
前方黑暗中,虿仙姑脚步猛然一顿,干瘪的鼻子用力抽动,浑浊的眼中爆出一丝惊疑:“…有风…土腥气…离地面…很近了!”
紧跟其后的瘸叟肩头的山魈也激动地“吱吱”叫了起来。
有出口!
绝处逢生的狂喜尚未涌上心头!
“轰隆隆——!!!”
身后魇宫方向,猛地传来一阵沉闷无比、仿佛山峦移位、地壳呻吟的巨响。伴随着更强烈的震动,地面剧烈摇晃,碎石簌簌而下。
紧接着,是一股磅礴浩瀚、冰冷污秽的精神意志洪流,如同灭世巨兽苏醒后的第一声怒吼,轰然扫过整个地穴。
众人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胸口,心神剧震,眼前发黑!
几乎在同一时间。
地表,长安城。
阳光透过薄云洒在朱雀大街上,试图驱散连日来“失影”恐惧带来的阴霾。街边的胡饼铺刚掀开蒸笼,新麦的香气试图唤醒市井的活力。巡逻的金吾卫呵欠还没打完。
毫无征兆!
一种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心最深处的低频震颤,沿着无数街道巷陌,顺着每一口水井的井壁,无声无息地传递上来。地面上的细尘碎石如同有了生命般微微跳动。
紧接着,更诡异、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景象出现了。
长安城各坊的主要街口,尤其是靠近诸多官坊、巨商府邸的水井附近,毫无征兆地涌出一群“人”!
他们神色呆滞僵硬如同庙里的泥胎木偶,双眼空洞没有焦距,脸色惨白毫无生气。
四肢动作如同被无形的提线操纵,僵硬但一致。
数百人之众,如同训练有素的庞大蚁群,排成无声而整齐的队列,从各坊各处汇聚而来,汇集成浩浩荡荡的洪流,沿着朱雀大街主道,目标明确地朝着皇城方向,尤其是朱雀门移动。
日光刺眼,这些“人”却一丝影子也无,光天化日之下,如同行走的幽灵。
“鬼…白日鬼行街!!”
“影…没有影子。是他们,无面人出来了!”
“快跑啊——!”
片刻的死寂后,整个长安城如同被滚油泼入的蚁窝,瞬间炸开了锅。
哭喊尖叫、踩踏碰撞。摊铺掀翻,货物狼藉!
人群仓皇奔逃,整座千年帝都,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和混乱彻底淹没!
宣政殿内,丹墀之下。
杜悰几乎是滚爬着冲进来的。
他满面惊惶,官帽歪斜。被熏得发乌发青的脸色因恐惧而扭曲,衣襟上甚至还能看到干涸黑沙的印痕!
“陛…陛下!祸事了!妖…妖邪作乱!白日现形!数百…数百无魂行尸直冲朱雀门而来!光天化日…形同鬼魅啊陛下!!” 他声音嘶哑劈裂,带着哭腔,砰砰磕头。
龙椅上年轻的唐宣宗李忱早已面无人色,双手死死抓着扶手。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无不骇然失色,两股战战。
阶下玉带蟒袍、神情阴鸷如崖上秃鹫的宰相马植,却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冷厉如刀锋出鞘。
“陛下!妖邪乱日,光天化祟,此乃社稷动摇之凶兆。此等秽物留于人间一刻,便蛊惑人心多一分!当以三昧真火焚之!挫骨扬灰,以定民心,以镇国运!”
他眼中闪过快意与某种冰冷的算计。
“焚!焚之!” 宣宗惊惧过度,嘴唇哆嗦着挥手。
“陛下圣明!” 马植高呼,厉声下令,“金吾卫听令!朱雀大街南口设火阵!以霹雳真火,净此妖氛!护我皇城!”
朱雀大街南段,拱辰门前宽阔的十字街口。
数百名如遭催眠、面无表情的“无魂倒影人”队列整齐推进,距离皇城根仅剩数百步。
数十金吾卫和武侯组成的隔离线早已摇摇欲坠,后面是无数惊恐观望、挤成人墙的百姓。
“泼油——!”
一声号令。数排金吾卫手持巨桶,将粘稠刺鼻的火油朝着密集的“行尸”队列前方地面泼洒,瞬间在地面形成一条宽数丈、油汪汪的火河!
“点火——!”
无数燃烧的火把掷下!
“轰——!”
一道冲天的烈焰火墙瞬间爆燃而起。金红色的火焰裹挟着浓烈的黑烟和灼人的热浪,如同地狱的闸门,猛地将“行尸”前队吞噬了进去。
人群爆发出惊恐与混杂着扭曲快意的惊呼,许多人想象着这些无影怪物在火中嘶嚎哀鸣、化为焦炭的景象。
然而火墙熊熊燃烧!
被火焰吞没的数十具“行尸”,身体虽然置身于烈焰中心,衣衫被引燃,皮肉开始卷曲变黑、碳化…
但他们竟然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痛苦呼喊,脸上依旧是那一片死寂的麻木和空洞,仿佛燃烧的不是他们的身体。
这景象比任何惨叫都更令人心胆俱寒!
就在众人惊愕莫名之际!
骇人听闻的诡异变化发生了!
那些沐浴在烈焰中、无声燃烧着的“行尸”,他们在阳光下本不该存在、却因位置特殊被火焰映照而投射在附近青石板上的、扭曲摇晃的影子!
那些影子,突然间,如同滚油浇上的积雪,剧烈地扭曲、翻滚拉长。
它们不再是沉默的影子,竟然在火光的映照下,发出了无声但能让所有人灵魂感知到的——极端痛苦、凄厉到无以复加的尖啸。
每一个影子都在疯狂挣扎,如同被无形巨手撕扯、灼烧的灵魂。
肉眼可见地,影子的形态在极度痛苦中扭成麻花状、拉长成无法形容的诡形。
最终在烈焰烧灼到达顶峰的瞬间,如同被烧尽的纸灰般,在炽热的石板地面上剧烈抽搐几下,倏忽间彻底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当影子焚尽消散的瞬间,火焰中那些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躯壳,也仿佛失去了最后的支撑,轰然垮塌成一地焦黑的、冒着青烟的碎骨烂肉!
真实的火光灼热烤在脸上,但所有人感受到的却是刺穿骨髓的冰寒!
“天爷嘞…烧的不是人…是他们的魂影!”
“影没了魂就散了!”
“…镜魅…它们在烧人的影子!!”
人群的尖叫瞬间被无法形容的恐怖压成一片死寂的呜咽抽泣。
影子,那是人的命根子!
“影为命基!焚影即灭魂!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啊!!”
人群中,一个枯槁的身影排开人群冲了出来,正是后来设法从另一处古井出口潜回地面的虿仙姑!她指着那还在燃烧却已空余躯壳的火场,嘶声力竭,老泪纵横,“造孽啊!造孽啊!”
阿史娜此时也刚刚混在混乱人群中赶至街口附近。
阿史娜混在人群赶至街口,粗布罩衣隐藏左臂僵硬。目睹影子尖啸焚散的恐怖景象,尤其是感应到那与自身被抽取神髓相似的、绝望灵魂被撕裂焚化的“波动”!
“呃——!” 左肩爪印剧痛瞬间如海啸般汹涌袭来,仿佛有无数根冰针狠狠扎进她的灵魂深处。
裂纹遍布的左臂彩釉壳层之下,那青灰色的干涸肌理剧烈痉挛,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呻吟!
剧痛与震颤中,一股悲愤决绝的意志冲破恐惧!
“影子…那是魂儿…”她望向即将踏入火海的剩余数百行尸,眼中迸发出守护的火焰!“不能让他们被活活烧掉魂!”
“跟我来!搬缸!泼釉!”阿史娜猛地转身,对人群中几位脸色煞白的阿史家彩陶大匠嘶吼,“用‘凝光釉’!快!”
匠人们如梦初醒,眼中迸发决死之光。他们合力抬起几口沉重无比、散发着浓烈刺鼻矿物质味的巨大陶缸,里面盛满了一缸缸粘稠、流淌着奇异五彩霞光的特制釉浆。
“一!二!砸——!!!”
在剩余“行尸”队列即将踏入第二道火油封锁线的刹那。
阿史家族匠人们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釉缸对着那数百僵硬身影前方的地面和队列边缘狠狠砸了过去。
“哗啦啦——!!”
粘稠滚烫、流淌着赤金、靛青、孔雀绿、琉璃紫、暖橙等璀璨光华的五彩釉浆,如同天河倒泻的瑰丽星河,猛地泼洒覆盖向大片呆滞的行尸、他们脚下的地面,还有那投射在石板上无声却承载着生机的——影子!
奇景骤现!
那五彩流霞般的釉浆甫一触及“行尸”躯壳与地面影子!
如同神迹!
瞬间!
五彩光华暴涨!
浓稠流动的釉液如同最霸道的冷凝神水,瞬间凝固硬化!
数百“行尸”连同脚下被釉浆覆盖的影子,如同被施了定身魔法。瞬间凝固在痛苦挣扎姿态——攀爬、跪伏、呼喊…… 化为无数定格挣扎瞬间的彩色陶俑!
原本麻木的躯壳脸庞,在五彩釉光映照下固化出悲恸、茫然与解脱。仿佛被凝固的是最后的挣扎希望。
一道道五彩交织的流霞光彩在那些凝固的“陶俑”表面流转交融,最终形成一尊尊凝固在痛苦挣扎瞬间,却又被彩色釉光赋予一种奇异“生命力”的彩塑群像。
它们被硬生生定在了最后一步,成了街道中央一片触目惊心、流动着生死挣扎之美的另类悲壮图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