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像重锤砸在顾承砚太阳穴上。
他蜷缩在三等车厢角落,大衣下摆还沾着芦苇荡的泥渍,怀里却将牛皮纸袋捂得发烫——那里面装着与苏若雪约定的密码本。
凌晨三点的车窗蒙着白雾,他用指节抹开一块,看见自己眼下青黑的影子。
昨夜在周明远家撕电报时,指甲缝里的煤渣蹭脏了信纸,此刻想来倒像某种预兆:那些联署罢免的董事名字,何尝不是渗进商会肌理的煤渣?
“先生要茶吗?”乘务员的提灯晃过,顾承砚这才发现自己攥着密码本的手在抖。
他扯出个笑,摸出块银元压在茶盘里:“劳驾借半张纸,笔水要浓的。”
信纸摊开时,他想起苏若雪教他的密语规则——每个数字对应《申报》头版的四角号码。
笔尖在“昌和号”三个字上顿了顿,又迅速划开:“查周慕舟,洋行,准入权。”墨迹未干便折成小方块,塞进乘务员递来的铜制信筒。
车轮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火车擦着上海站的红灯减速。
顾承砚猛地站起来,牛皮纸袋里的胶卷硌得肋骨生疼。
月台上的探照灯扫过来,他看见接站口举着“顾”字灯笼的老陈,灯笼穗子被风掀起,露出底下别着的半枚翡翠——是苏若雪的信物,说明她已控制住绸庄账房,没有后手。
“少东家。”老陈压低声音,“周副会长家的二小子今晨带人封了商会小礼堂,说要等您回来开‘全体大会’。”
顾承砚摸了摸袖扣里的微型手电,那束光曾照见过兵工厂的阴谋,此刻要照穿另一场更暗的网。
他把大衣领子竖到耳根:“去商会,绕爱多亚路。”
汽车拐进江西路时,霓虹灯正把“顾氏绸庄”的招牌映得通红。
顾承砚隔着车窗看见二楼账房亮着灯,苏若雪的影子在窗帘上晃了晃——她一定在核对周慕舟这些月的往来账目。
这个念头让他喉头发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内袋,那里装着昨夜在火车上写的另一封电报:“稳,等我。”
商会总部的雕花铁门虚掩着,门廊下站着六个穿黑衫的保镖,看见顾承砚便齐刷刷让开。
推开门的瞬间,紫檀木会议桌旁的二十多双眼睛全刺过来。
周慕舟坐在主位,金丝眼镜反着光,手里转着块怀表——那是他父亲,原副会长留下的遗物。
“顾会长倒是准时。”周慕舟的声音像浸了冰水,“联署书在您座位上,签了字,我们还能留个体面。”
顾承砚的目光扫过桌上的信纸,二十三个董事的签名里,有七个是上个月刚从他手里拿过贷款的。
他慢慢解开大衣纽扣,露出里面别着的怀表链——与周慕舟的同款,是三年前商会成立时发的纪念物。
“周少爷急着要这个位置,总得让大家知道为什么。”他从口袋里摸出个铜制留声机,“昨天在北平,有位朋友托我带了段录音。”
唱针落下的瞬间,会议室里响起杯盏相碰的脆响。
周慕舟的声音混着雪茄味飘出来:“只要赶走顾承砚,丝织业的关税优惠、码头货位,我都能和洋行谈……”
“啪!”周慕舟的怀表砸在桌上,表盘裂成蛛网。
他猛地站起来,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你偷录!这是栽赃——”
“栽赃?”顾承砚按下留声机的暂停键,“上周三晚十点,沙逊大厦顶层酒吧,你和怡和洋行的布朗先生说‘顾承砚的实业救国就是块破布’,是不是栽赃?”他转向后排发愣的董事们,“各位借过顾氏绸庄的周转金,可知道周少爷拿你们的地契做了抵押,换洋行的‘支持费’?”
空气里响起抽气声。
福源米行的王老板颤巍巍举起联署书:“顾会长,我、我是被周少爷说动的……”
周慕舟突然扑向桌角的抽屉,金属刮擦声里,一把勃朗宁手枪顶了出来。
他的手在发抖,枪管却死死对准顾承砚:“你以为能赢?租界巡捕房的人就在楼下——”
“砰!”
会议室门被撞开,八个持着驳壳枪的护卫鱼贯而入,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指向周慕舟。
顾承砚这才注意到,刚才站在门廊的保镖不知何时换了装束,领扣下都别着顾氏绸庄的银蝶徽章——是苏若雪从绸庄护院调过来的。
“周少爷。”顾承砚弯腰捡起地上的怀表,“你父亲临终前托我照顾你,说你小时候总跟着他学打算盘。”他把怀表轻轻放在周慕舟脚边,“现在,该算总账了。”
凌晨两点的商会顶楼,顾承砚推开窗户。
黄浦江的风卷着湿气扑进来,他摸出苏若雪刚送来的电报:“账目已清,周慕舟抵押地契十七处,收洋行银票八万。”
楼下传来警笛声,是法租界的巡捕来“维持秩序”了。
顾承砚望着远处顾氏绸庄的灯光,那里有盏灯始终亮着——苏若雪一定还在等他。
他从抽屉里取出新拟的章程,“实业救国基金”六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墨香。
明天,当所有民族企业家聚在这里时,他们会知道:那些想拆台的,已经被清出去了;而该搭的台,才刚立起来。
清晨七点,顾承砚站在商会会客厅的穿衣镜前,苏若雪正替他系着领扣。
银蝶徽章在晨光照耀下泛着冷光,那是顾氏绸庄护院的标识,昨夜正是这些人用驳壳枪顶住了周慕舟的后腰。
“王老板刚才让人捎话,说他带了两箱账本。”苏若雪的手指在领结上顿了顿,“是周慕舟拿他米行仓库做抵押的凭证。”她抬眼时,镜中映出她眼底的青影——为了整理周慕舟的罪证,她在账房熬了整夜。
顾承砚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触感凉得让他皱眉:“等会儿开完会,你去西侨青年会歇半天。”
“顾会长!”门外传来老陈的急唤,“福源米行的王老板、大生纱厂的陈厂长,都到齐了。”
推开门的刹那,三十余道目光如针芒扎来。
顾承砚扫过靠墙站着的王老板——他正用袖口拼命擦着额头,昨夜联署罢免的名单上,第一个签名就是他。
再看主位右侧,陈厂长捏着茶盏的指节发白,那是周慕舟的旧部。
“诸位。”顾承砚将牛皮纸袋往桌上一放,封皮上“周慕舟案证物”六个字墨迹未干,“昨夜在商会地牢,周慕舟招了。他用各位的地契、仓库做抵押,从怡和洋行换了八万银票。”他抽出一沓抵押合同拍在桌上,“王老板的米行仓库,陈厂长的纱锭存货,都在里头。”
会客厅炸开一片抽气声。
王老板踉跄两步扑到桌前,抓起自己的合同辨认,老花镜滑到鼻尖:“这、这签名是我按周少爷说的‘走流程’签的!”陈厂长猛地站起来,茶盏“当啷”摔碎,他颤抖着指向顾承砚:“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周慕舟进了巡捕房,可咱们的抵押物还在洋行手里!”
顾承砚从袋底抽出份烫金文件,封面上“实业救国基金”六个字在晨光里发亮:“所以今天请各位来,是要做件比抓人更要紧的事。”他翻开文件推向前,“基金首期募银二十万,由顾氏绸庄先垫十万。往后三个月,每笔民族企业的银行贷款,基金抽成百分之五;每单出口订单,抽成百分之三。”
“顾会长这是要收保护费?”后排突然响起冷嗤。
顾承砚循声望去,是锦记铁厂的刘老板——他儿子上个月刚娶了周慕舟的表妹。
“刘老板别急。”顾承砚走到他跟前,指尖敲了敲文件,“抽成不是进我顾某人腰包。基金分三块:三成买德国织机图纸,两成建技术传习所,剩下五成做‘救急银’——哪家厂子被洋行压价、被奸商使绊子,基金直接拨钱补窟窿。”他从西装内袋摸出张照片,是周慕舟昨夜在巡捕房写的供状,“周慕舟能勾上洋行,是因为咱们各自为战。往后基金设监察处,每笔抵押、每笔贷款都要过明账,谁要再吃里扒外——”他指节重重叩在供状上,“周慕舟就是下场。”
会客厅静得能听见座钟的滴答声。
陈厂长弯腰捡起地上的茶盏碎片,突然笑了:“顾会长,我大生纱厂捐五千。”王老板抹了把脸,把合同往桌上一摔:“我米行捐三千!”刘老板盯着供状上的血指印(周慕舟签字时急得咬破了手指),喉结动了动:“锦记铁厂捐……捐八千。”
顾承砚望着逐渐堆高的银票,余光瞥见门口闪过道月白身影——是苏若雪。
她抱着个牛皮箱,发梢还沾着晨露,显然刚从法租界赶回来。
“顾先生,德国领事馆的回函。”苏若雪将箱子放在他手边,金属搭扣打开时,露出一叠银行冻结单,“冯·施耐德的账户今早十点被法租界法院查封了。我让人给领事看了周慕舟的供状——他和日方的合作项目,用的是咱们民族企业的抵押资产做担保。”她压低声音,“领事说再拖三天,他们就要签新的设备采购合同了。”
顾承砚的手指在冻结单上微微发颤。
他想起昨夜在火车上,周慕舟的录音里提到“下个月德国精密织机到港”——原来那些织机不是给民族企业的,是日方要垄断上海的纺织设备。
“承砚。”苏若雪的手覆上来,“巡捕房的人说,周慕舟的律师今早去保释了。”她从袖中摸出张纸条,是用密语写的情报,“日方在闸北的仓库这两天频繁出货,运的是……”她顿了顿,“是军火。”
会客厅里突然响起碰杯声——陈厂长举着茶盏站了起来:“顾会长,我代表大生纱厂,第一个在基金章程上签字!”
顾承砚抬头时,看见阳光正透过雕花窗棂,在苏若雪的发间镀了层金边。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晨光里,她第一次来绸庄当账房,抱着本《算法统宗》站在门口,发辫上系着朵白兰花。
“各位。”他清了清嗓子,将苏若雪递来的钢笔插进墨水瓶,“签完字,咱们就去银行立基金专户。监察处的人选,我提议由苏若雪苏小姐担任——她管了顾氏绸庄三年账,一分一厘都不差。”
会场上响起零星掌声,王老板扯着嗓子喊:“苏小姐管账,我们放心!”陈厂长跟着附和:“对,苏小姐要是查不出问题,那咱们的账就真没问题!”
苏若雪的耳尖渐渐泛红,她低头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声音轻却清晰:“监察处会设三本账册,一本给商会,一本给银行,一本给各位东家。每月十五,在《申报》登收支明细。”
直到正午时分,最后一个东家签完字。
顾承砚望着满桌的墨迹,突然觉得喉咙发紧——这些歪歪扭扭的签名里,有米商、纱厂主、铁厂老板,还有卖肥皂的、做火柴的,从前他们各自守着一亩三分地,现在终于攥成了拳头。
“承砚。”苏若雪递来杯温茶,“刚才巡捕房来电话,说周慕舟的保释被驳回了。”她的指尖蹭过他手背,“但我让人盯着他的律师了,那家伙下午去了虹口。”
顾承砚接过茶盏,茶水的温度透过瓷壁传来。
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黄浦江的风裹着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吹进来——那是闸北方向飘来的。
“若雪,今晚去码头看看。”他放下茶盏,“我总觉得,他们不会就这么罢休。”
深夜十点,顾承砚站在顾家老宅的阳台上。
苏若雪靠在他肩头,两人望着江对岸的灯火。
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混着若有若无的枪响——是闸北的巡逻队在查夜。
“你说的对,时间不多了。”顾承砚望着天上的月亮,像块被揉皱的银箔,“基金的钱明天就能到账,技术传习所后天就能挂牌。可那些织机……”
“德国领事说,只要咱们能证明日方用了咱们的资产做担保,他们就终止合同。”苏若雪摸出张纸,是她刚誊抄的德语合同副本,“我让人翻译了,里面确实提到‘以中国本地企业抵押物为信用背书’。”
江风突然大了,吹得苏若雪的发梢扫过顾承砚的下巴。
他低头时,看见她眼底的坚定——和三年前那个抱着账本的姑娘一样,只是多了些锋芒。
“这场仗,不只是为了生意。”顾承砚轻声道,“是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苏若雪没有说话,只是将头靠得更紧了些。
黄浦江的浪声里,传来渐远的警笛声——是法租界的巡捕车往虹口方向去了。
就在两人转身欲回屋时,远处突然传来密集的枪声。
顾承砚猛地攥紧栏杆,苏若雪的手也扣住了他的手腕。
那枪声来自商会总部方向,混着玻璃碎裂的脆响,像一把重锤,砸碎了夜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