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碾过石子路的颠簸声里,顾承砚捏着录音器的手始终没松。
苏若雪靠在他身侧,能听见他喉结滚动的轻响——那是他思考时的惯常动作。
\"阿雪。\"轿车拐进顾氏绸庄后门时,他突然开口,\"让阿福连夜去码头海关,把那艘星条旗商船的报关单调出来。\"
苏若雪解盘扣的手顿了顿,抬头正撞进他发红的眼尾。
昨夜混战里迸溅的血渍还沾在他领口,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亮:\"我猜他们急着离港,报关单上该有破绽。\"
\"好。\"她应得干脆,从手包里摸出银哨含在唇间轻吹。
三短一长的哨音穿过雨幕,前院立刻传来小跑声——是跟着她三年的小丫头阿桃。\"去账房取我的铜钥匙,开第三格抽屉里的海关备案册。\"她俯身替顾承砚解下染血的领结,指腹擦过他后颈薄汗,\"你先去换衣服,我让厨房煨了姜茶。\"
顾承砚却没动。
他望着车窗外渐浓的夜色,那艘商船的影子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夜。
直到阿桃举着牛皮纸袋跑回来,他才跟着苏若雪进了二楼账房。
烛火噼啪炸开时,苏若雪已从纸袋里抽出一叠泛黄的单据。\"船名'圣玛利亚号',注册地瑞士远东贸易公司。\"她指尖在\"货物清单\"栏顿住,\"但申报的是棉花,可昨晚码头上的松本货箱里,我瞥见了箱底的'大日本制钢所'钢印。\"
顾承砚的指节抵上桌面。
瑞士公司、美国船旗、申报货物与实际不符——这是标准的影子贸易手法。
他想起现代课上教过的\"离岸公司洗钱链\",喉间突然发苦:\"去查这家远东贸易公司的董事名单,瑞士注册的壳子,背后的人总要在上海露马脚。\"
次日清晨的英国商会飘着松木香。
顾承砚把礼帽交给门童时,瞥见大厅墙上的挂钟——九点整,分秒不差。
\"顾先生。\"穿三件套西装的中年男人从旋转楼梯下来,金怀表链在晨雾里闪着光,\"上回说的苏州河码头股份,我可还留着。\"
\"麦克先生。\"顾承砚笑着递上雪茄盒,\"今天不是谈生意。\"他压低声音,\"我需要'圣玛利亚号'最近三个月的航海日志。\"
麦克的瞳孔缩了缩。
他接过雪茄时,指尖触到烟盒内侧嵌着的汇票——面额足够买通商会档案管理员。\"半小时后,二楼资料室。\"他拍了拍顾承砚的肩,\"别让巡捕房的人看见。\"
资料室的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顾承砚翻到第三本日志时,笔尖在\"吴淞口17号码头\"几个字上戳出个洞。
那是处废弃二十年的老码头,涨潮时水深刚够泊船。
更让他血液凝固的是日期:三月十五、四月初七、五月廿三——与纺织同业会三次机密泄露的时间分毫不差。
\"上回讨论抵制日纱的会议,隔天松本商事就把纱价压到成本价。\"他攥着日志的手在发抖,\"再上回商议绸缎出口关税,转天海关就多了三项附加税。\"
麦克靠在门框上抽雪茄:\"顾先生该明白,有些船,查太清楚会翻船。\"
\"翻的是他们的船。\"顾承砚把日志塞进怀里,\"谢谢麦克先生的茶。\"
午后的雨来得急。
苏若雪冲进账房时,发梢还滴着水,旗袍下摆洇了片深色水痕。
她手里攥着封没贴邮票的信,封口处只盖了朵墨梅。
\"匿名信,塞在商会信箱里。\"她拆开信笺,字迹歪歪扭扭,\"林仲甫不过是替罪羊,真正的大鱼还在商会顶楼喝茶。
远东贸易的人每周三晚十点,在霞飞路'玫瑰厅'收账。\"
顾承砚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想起昨夜码头上那个举望远镜的身影——大衣领竖得老高,连性别都瞧不真切。
原来不是松本商事太狡猾,是他们的线早就织进了商会心脏。
\"阿雪。\"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烫得惊人,\"去让四宝查霞飞路所有叫'玫瑰厅'的场所,老周带护厂队备二十把短刀。\"他扯下墙上的上海地图,红笔在吴淞口17号码头画了个圈,\"今晚子时,我要知道那艘船到底运了什么。\"
苏若雪望着他泛红的眼尾,伸手抚平他眉心的褶皱:\"我陪你去。\"
\"不行。\"顾承砚扣住她的手腕,力道重得几乎要掐出印子,\"上回码头枪战,你替我挡了块碎木片。\"他低头吻了吻她指尖,\"这次...我要你在安全的地方等我。\"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顾承砚把匿名信折成小方块,火漆印在烛火上融成暗红的泪。
楼下传来脚步声,四宝的声音隔着门透进来:\"二爷,老周他们都到齐了。\"
他望着苏若雪发间的珍珠簪,那是他们定亲时他亲手挑的。
此刻珠尖沾着她的发香,像颗未落的星子。
\"等我回来。\"他说。
这一次,他要把那些藏在阴影里的手,一只只揪出来,晒在太阳底下。
顾承砚将茶盏重重搁在红木桌上时,茶沫子溅湿了袖口。
楼下传来老周粗哑的嗓音,正带着护厂队检查短刀——刀鞘与木凳碰撞的脆响,像敲在他神经上。
\"二爷,\"四宝猫腰钻进账房,额角沾着木屑,\"老周说护厂队分成三拨,两拨守码头接应,一拨跟您上小艇。
短刀都裹了布,不会碰出动静。\"他递来个油纸包,\"阿雪姐塞的,说您胃不好,带块桂花糕垫垫。\"
顾承砚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糕体。
苏若雪正倚在门边,发梢还滴着下午那场雨的水,却已经换了件月白竹布衫——他认得这料子,是去年冬天她亲手染的,说素净些不容易沾血。
\"阿砚。\"她走过来替他理了理领口,指甲盖蹭过他喉结,\"老周说货轮吃水线比申报的深两寸。\"她从袖中摸出个铜哨,\"这是英国水兵用的紧急哨,吹三声长音,码头接应的人五分钟能到。\"
顾承砚握住她的手,铜哨硌得掌心生疼。
他想起昨夜在码头,她扑过来替他挡碎木片时,也是这样冰凉的手。\"若三日后没消息,\"他喉结滚动,\"带账房的账本、染坊的新花样,去苏州找陈叔。\"
苏若雪突然笑了,眼尾的泪痣跟着颤:\"你总说我是人间灯火,可灯火哪能离了灯芯?\"她踮脚吻了吻他眉心,\"我在码头望风,看得见货轮的灯。\"
更漏敲过十下时,顾承砚跟着老周摸出后门。
四宝扛着个装照相器材的铁皮箱,箱角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码头上飘着鱼腥味,月亮被云遮了大半,只漏下些碎银似的光,刚好够看清小艇的轮廓。
\"二爷,\"老周压低声音,\"货轮锚在吴淞口外两里,涨潮时水流急。
您上了船,走右舷第三根缆绳,那底下有块锈蚀的铁板,能撬出个洞。\"他拍了拍腰间的短刀,\"我们在礁石后守着,灯灭三次就冲。\"
顾承砚踩着小艇的舷板,海水漫过鞋帮,透骨的凉。
苏若雪站在码头尽头,月白衫子像朵浮在夜色里的云。
他划了两桨,回头时只看见她举着的铜哨,在暗处闪了闪——那是他们约好的\"平安\"信号。
货轮的轮廓渐渐清晰,船名\"圣玛利亚号\"的漆皮剥落了大半,在浪里晃得像团鬼影。
顾承砚摸到右舷第三根缆绳,指甲抠进铁板缝隙,锈渣簌簌落进海里。
铁板\"咔\"地一声翻起,他蜷着身子钻进去时,后颈蹭到了黏糊糊的东西——是没擦干净的血。
底舱的霉味混着机油味,熏得人发晕。
顾承砚摸出火柴划亮,火光里,整整齐齐码着十口木箱。
箱盖上的钢印刺得他瞳孔收缩——不是之前看到的\"大日本制钢所\",而是\"德国军械局\",字母刻得极深,像要嵌进木头里。
他手忙脚乱打开铁皮箱,相机的镁光灯在暗舱里炸开。
第三口箱子刚掀开条缝,\"咔嗒\"一声锁响从头顶传来。
顾承砚本能地滚进通风管道,后背撞在生锈的铁皮上,疼得他咬碎了舌尖。
\"松本君的耐心快用完了。\"戴礼帽的男人操着德语,尾音却带着股上海话的软,\"柏林会议要的是进度,不是借口。\"
船长的声音更低,混着海浪声:\"这批货经青岛转大连,帝国陆军的人会接。
至于顾氏绸庄...\"他笑了声,\"那小子要是聪明,就该在黄浦江里喂鱼。\"
顾承砚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终于明白那些泄露的机密从何而来——不是商会的老鼠,是整艘船、整个贸易链,甚至更往上的手。
镁光灯的余韵还在眼前晃,他摸到相机里的胶卷,突然听见头顶传来脚步声。
\"去底舱查查。\"戴礼帽的男人说,\"别留活口。\"
顾承砚屏住呼吸,看着通风管道外的影子晃过去。
他摸出苏若雪塞的桂花糕,甜香混着血味在嘴里散开。
货轮突然震动起来,螺旋桨搅碎海水的声音越来越急——他们要开船了。
他掏出怀表,指针指向子时三刻。
指南针的红针颤了颤,缓缓转向北方。
顾承砚把胶卷塞进内衣口袋,指尖触到那个铜哨,还带着苏若雪的体温。
\"青岛港么?\"他对着通风管道的缝隙轻声说,海水漫过船底的声音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那我便去会会你们的'柏林会议'。\"
货轮的汽笛突然鸣响,悠长的尾音撕开夜色。
顾承砚望着船舷外渐远的上海灯火,摸了摸藏在靴底的短刀——这一次,他要把这张跨国的网,从青岛开始,一寸寸扯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