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寒气钻进粗布棉袍时,顾承砚正弯腰替最末一辆独轮车系紧绳结。
茶箱上的\"吴山云雾\"四个红字被露水洇得发晕,他指尖轻轻抚过箱缝——那里藏着拆解后的纺纱机齿轮,每一道木楔都按苏若雪昨夜在算盘上拨出的模数卡紧。
\"顾先生,前头过了高桥就是桐乡界。\"赶车的老周缩着脖子搓手,烟杆在裤腿上敲得咚咚响,\"我听茶行的老张说,这两日伪军的岗哨像野狗撒尿似的,隔半里地就蹲一个。\"
顾承砚直起腰,目光扫过十二辆蒙着蓝布的独轮车。
商队里的伙计们都换了靛青土布短打,腰间别着茶农惯用的竹编水葫芦——这是苏若雪翻遍十六铺老茶商的账本才定的行头。\"把水葫芦都灌满。\"他拍了拍老周的背,\"岗哨要查,就说进山收春茶,渴得喉咙冒烟。\"
老周喉头动了动,把到嘴边的\"要是查箱子\"咽了回去。
顾承砚看得清楚,这些跟着跑了十年茶路的老伙计,此刻耳尖都泛着青白——他们不是怕吃苦,是怕护不住箱底的\"金疙瘩\"。
日头爬到竹梢时,前方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
\"停!\"最前头的二牛突然勒住缰绳。
顾承砚抬眼,见路口横了根涂着红漆的木杆,三个戴大盖帽的伪军正踢着石子儿,其中一个叼着烟卷的小个子抱着杆三八大盖,枪托上还沾着泥。
\"茶商。\"顾承砚低声说了句,率先迎上去。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苏若雪特意用宋记绸庄的信笺仿了国民政府的采购单,此刻正压在贴胸的暗袋里,可伪军队长要是懂行,摸两下茶箱就会发现分量不对。
\"哪儿来的?\"小个子伪军把枪往他胸口一顶。
顾承砚闻到枪油混着劣质烟草的气味,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面上却堆出茶贩子的讨好笑:\"回官爷,杭州吴山茶园的,给南京长官送春茶呢。\"他摸出皱巴巴的报关单,\"您瞧,这章子盖得齐整——吴山云雾可是贡茶,误了时辰小的吃罪不起。\"
小个子的目光在报关单上溜了两圈,突然用枪托挑起顾承砚的棉袍下摆。
顾承砚喉结滚动,想起苏若雪昨夜替他缝暗袋时的模样——她穿针的手在抖,却偏要笑着说\"针脚比账册还齐\"。
\"走货的箱子,打开看看。\"另一个胖伪军晃着警棍凑过来,警棍尖儿戳在最近的茶箱上。
顾承砚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嘴上却先笑出了声:\"官爷这是信不过小的?
您闻闻,这箱子才封了三日,茶香还往外冒呢。\"他弯腰掀开蓝布,立刻有清冽的茶气涌出来,混着松针和晨露的湿意。
胖伪军凑过去吸了吸鼻子,警棍尖儿在茶叶里搅了两下。
顾承砚盯着他的手指——那根沾着茶末的食指正往箱底探,突然被小个子拽了把:\"老黄,上头说找机器零件,谁闲得查茶叶?\"他把报关单拍回顾承砚手里,\"滚吧,再磨蹭天黑前到不了桐乡!\"
商队重新上路时,顾承砚才发现后背的棉袍全湿了。
老周凑过来,声音发颤:\"顾先生,您方才那笑......跟真茶贩子似的。\"
\"真茶贩子可舍不得让茶箱淋露水。\"顾承砚摸出块帕子擦脸,目光扫过队伍最后那辆独轮车——车夫是生面孔,苏若雪说这是阿贵介绍的\"脚力快手\",可此刻那人正缩着脖子,帽檐压得低低的,连车把都握得发僵。
傍晚扎营时,山风卷着松涛灌进谷口。
伙计们架起篝火煮面,顾承砚蹲在茶箱旁检查绳结,突然发现最后那辆车的车夫没在。
\"老陈呢?\"他问正在添柴的二牛。
二牛挠了挠头:\"方才说去林子里解手,这都小半个时辰了......\"
顾承砚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望着渐浓的夜色,听见篝火噼啪炸开火星,像极了昨夜苏若雪拨算盘时的脆响——她当时捏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承砚,车夫要选知根知底的,生脸......\"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送来若有若无的马蹄声。
顾承砚猛地站起来,目光扫过黑黢黢的林梢——那里有片叶子正不自然地晃动,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
顾承砚的靴底碾碎一截松枝,脆响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刺耳。
他盯着林边那串歪歪扭扭的脚印——脚尖朝内,明显是被人拖行时蹭出来的。
山风卷着潮气钻进领口,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他想起苏若雪昨夜攥着算盘时的叮嘱:\"生脸车夫若在茶行没干满三年,脚底茧子都是新的。\"
\"二牛,把老陈的铺盖卷拿来。\"他声音压得极低,手指扣住腰间那把从当铺淘来的勃朗宁。
二牛小跑着递来灰布包裹,顾承砚抖开铺盖,霉味混着陌生的烟草味冲出来——是哈德门的焦苦,老周抽的旱烟绝不会有这股子腻香。
\"走水了。\"他转身对围过来的伙计们说,火光映得他眼尾发红,\"老陈被人做了,咱们的货露底了。\"
七八个伙计瞬间僵住,拿铜勺的手哆哆嗦嗦,热汤泼在篝火上腾起白汽。
老周抹了把脸:\"顾先生,咱是原路折回,还是......\"
\"折回就是死路。\"顾承砚扯开衣襟,暗袋里的采购单被体温焐得发软,\"苏小姐算过,从西边绕青竹岭能抢在天亮前到运河口。\"他指向队伍最后两辆独轮车,\"阿福、阿贵,你们换老陈的衣服,把车推到前边山坳扎营——要学他咳嗽,要骂骂咧咧翻茶箱。\"
阿福的喉结动了动:\"顾先生,这是要当饵?\"
\"饵要活的才香。\"顾承砚拍了拍他后背,触感透过粗布传来,\"后半夜有雾,你们把车铃铛摇得响些,特务要追,就往东南跑。\"他从怀里摸出两块大洋塞给两人,\"跑散了就去十六铺找王铁匠,报我的名字。\"
伙计们开始收拾行装时,顾承砚蹲在茶箱旁,用刀背敲了敲最底下那层木板。
松节油的气味混着茶香涌出来——苏若雪怕木楔受潮松动,特意让染坊调了防蛀的香膏,此刻正像道护身符贴在齿轮上。
他轻轻合上箱盖,听见林子里传来夜枭的啼叫,比平时尖了三分。
\"起队。\"他挥了挥手,十二辆独轮车悄然隐入山林。
山径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顾承砚走在最前,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被雾水浸得发闷。
他数着步数,每走百步就回头望一眼——最后那辆车上的茶箱绑绳是苏若雪亲手打的双结,此刻在雾里像团模糊的影子,倒比白日里更让人安心。
天刚擦亮时,山坳方向传来枪声。
顾承砚猛地拽住前头二牛的衣角,队伍瞬间散进灌木丛。
他扒开带刺的野蔷薇,望见山脚下三个便衣正端着盒子炮追阿福——阿福的蓝布衫被划破一道口子,正捂着胳膊往东南跑,车铃铛在晨雾里叮铃作响。
\"走。\"顾承砚压低声音,带着队伍往西北猛插。
青竹岭的石阶上结着薄霜,独轮车的木轴吱呀作响,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一下比一下急——苏若雪算过,从这里到运河口有八里地,若是赶在特务调兵前渡河......
\"顾先生!\"老周突然扯他袖子,指向山梁。
六个扛着三八大盖的伪军正从另一侧包抄过来,钢盔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顾承砚的指甲掐进掌心,突然闻到股熟悉的艾草味——是帮会的暗号!
他抬头,见崖边的老松树上挂着段红布,正随着山风晃出\"三长两短\"的节奏。
\"跟我来!\"他推着最近的独轮车往崖下冲,碎石滚进山谷发出闷响。
转过山嘴时,五六个戴青布头巾的汉子从石缝里钻出来,为首的疤脸汉子抱了抱拳:\"顾先生,船在下游一里,装货的筐子都备齐了。\"
运河水卷着冰碴子拍打着船帮。
顾承砚站在船头,看着伙计们把茶箱搬上竹筏——竹筏底下铺着层新鲜的芦苇,是帮会特意从阳澄湖割来的,露水还挂在叶子上,正好掩住齿轮的金属反光。
对岸传来伪军的吆喝,他数着人数:十二辆独轮车,十七个伙计,一个不少。
\"顾先生,交接单。\"商会的老陈头从芦苇丛里钻出来,眼镜片上沾着水珠子,\"苏小姐说,要是齿轮少一个,她就拿算盘敲你脑门。\"
顾承砚接过单子,手指在\"吴山云雾\"的红漆上抚过。
远处传来汽笛长鸣,是往南京去的货轮,黑烟在天空扯成条灰带子。
他摸出怀里的电报,苏若雪的小楷在晨雾里格外清晰:\"火种未灭,我们在路上。\"
上海,苏若雪伏在账房的案头核对丝价时,窗台上的铜铃突然叮铃作响。
她抬头,见邮差的蓝布包在门框上晃了晃,一封没有落款的信笺落在青缎桌布上。
拆开时,一张模糊的照片滑出来——是座山坳,十二辆独轮车的影子歪歪扭扭,像串被踩碎的脚印。
背面的字是用炭笔写的,墨迹还带着潮气:\"你护得了货,护得住心吗?\"
苏若雪的指尖猛地一颤,算盘珠\"哗啦\"撒了满地。
她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雨,突然想起昨夜承砚出发前的模样——他站在月光里系围巾,说等回来要教她认新到的法国会计账本。
可此刻,照片上的山坳正浸在雨里,像团怎么也擦不干净的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