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总是比邺城来得更沉,更冷。皇城之内,灯火通明,却照不透那层层殿宇深处的幽暗。
未央宫内,温暖如春。新任的西魏皇帝宇文泰,正与他最倚重的谋主萧然对坐饮酒。宇文泰虽然名义上是皇帝,但他更像是一个坐在龙椅上的大将军,举手投足间,依旧带着军人的刚猛与直接。
“萧兄,高欢那边,最近可有何动静?”宇文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沉声问道。他习惯称呼萧然为“萧兄”,而非“爱卿”,这既是拉拢,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倚重。
萧然的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肤色苍白,仿佛常年不见日光。他端着一只古朴的青铜酒爵,动作优雅,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却比窗外的夜色还要凉上三分:“陛下,高欢是一头猛虎,但陈兴是为猛虎装上翅膀的妖人。猛虎咆哮,尚有迹可循;妖人施法,却无影无踪。”
“哦?”宇文泰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前番我们散播的那首民谣,‘宁为长安犬,不为邺城人’,本是一步好棋。意在瓦解其民心,令其军民离散。”萧然的语速不疾不徐,像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可这步棋,被陈兴给破了。不止是破了,他还借我们的力,反将了我们一军。”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黑衣,脸上带着风尘之色的黑冰台密探,被内侍引了进来。他跪倒在地,身体因恐惧和疲惫而微微颤抖。
“说。”萧然没有看他,只是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爵,冰冷的酒液在青铜壁上漾起细微的波澜。
“禀……禀陛下,禀萧大人……”密探的声音嘶哑干涩,“东魏……东魏境内,如今正传唱着一首新民谣,是……是从我们那首改编而来。如今,已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宇文泰眉头一皱:“念。”
密探咽了口唾沫,颤抖着声音,将那首在东魏大地上传唱的民谣,用一种近乎哭腔的调子唱了出来:
“西魏豺狼口,饿犬争骨头。一入长安门,颈上铁链留。”
“爹娘为奴隶,妻女任人蹂。宁为东魏鬼,不作西魏囚!”
歌声很简单,甚至有些粗鄙,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恨意与决绝,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了宇文t的心窝。
“混账!”宇文泰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酒杯嗡嗡作响,“陈兴!好一个陈兴!他这是在煽动民意,与我西魏不死不休!”
然而,比宇文泰的怒火更可怕的,是萧然的沉默。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端坐的姿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刚听到的是一首无关紧要的乡间小调。但那名跪在地上的密探,却感觉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
他看到,萧然那双握着青铜酒爵的手,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像是盘踞的毒蛇。
“呵……”一声轻笑,从萧然的唇边逸出。他缓缓举起酒爵,似乎想再饮一杯,但就在酒爵送到唇边的瞬间,他的动作停住了。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只由青铜铸造,足以传承百年的酒爵,竟在他的手中,被硬生生地……捏碎了!
锋利的青铜碎片,深深刺入他的掌心。殷红的鲜血,顺着他苍白的手指,一滴,一滴,落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绽开一朵朵妖异的血花。
宇文泰的怒火,瞬间被这惊悚的一幕给浇灭了。他震惊地看着萧然,看着他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他认识萧然这么多年,无论面对多么险恶的局势,多么强大的敌人,这个人永远都是一副冰山般的冷静模样。他从未见过萧然失态,更别说像现在这样,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来宣泄情绪。
萧然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缓缓摊开手掌,任由那些带着血肉的碎片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他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的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凛冽杀意。
他看着那名吓得魂飞魄散的密探,嘴唇轻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严查!”
这两个字,不带一丝情感,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恐惧。它像是一道来自地狱的判令,宣判了无数人的死刑。
“让你的怒火,化作炼狱的熔炉。”宇文泰看着他,声音低沉,“但切记,熔炉之外,需留一片生土。”他是在提醒萧然,不要波及无辜,扩大打击面。
萧然抬起流血的手,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的血迹,那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品尝美酒。他对着宇文泰,微微躬身:“陛下的仁慈,是帝国的基石。臣明白,臣只会剪除那些攀附于帝国肌体上的毒藤,不会伤及根本。”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残酷的笑意:“只是……清扫庭院时,难免会惊起几只聒噪的夏虫。待风雪落下,庭院自会洁净如初。”
一场席卷西魏全境,由黑冰台主导的大清洗,已然拉开了血腥的序幕。所有与东魏有任何牵连,甚至只是私下议论过那首民谣的人,都将成为这场风暴中被碾碎的尘埃。
萧然的怒火,不像高欢那样如火山喷发,它更像是一场无声无息的雪崩,看似静谧,却足以掩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