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淮沅就这样静静地看向十一。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凝固在两人冰冷对峙的空气里。冬生和阿兰若不自觉的屏住呼吸,就连那送信的旧部也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面对十一那般尖锐的质问和冰冷目光,许淮沅的脸上却奇异地没有浮现出丝毫怒意。
他只是静静的望着十一,那双总是温和、偶尔因病痛而显得朦胧的眸子,此刻清澈得惊人,也沉静得惊人,像暴风雪前最后一片晴朗而深邃的夜空。
他缓缓抬手,轻轻拨开了几乎刺进喉咙的那尖锐的刺尖,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淡漠的优雅。
“十一,”他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更显平静,“你问我,功名利禄与她,孰轻孰重?”
他微微侧头,目光掠过十一因激动而紧绷的脸,投向更北方那片承载着烽火与责任的天际。
“自我识字起,父亲便教导我志于九州,但祈择一明主事、抚慰万民身,以谢圣贤书,直到他父亲离世前,依旧还惦记着国家危亡。”
他的语调平直,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可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却让听者心头窒闷,“可偏偏我自幼病弱,汤药为伴,于家族而言,本已是无用之身,所以才苟延残喘,决定了此残生。”
他顿了顿,长睫微垂,复又抬起,目光重新落回十一脸上,那里面有一种十一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悯的透彻。
“功名利禄?于我这般朝不保夕之人,何用?死后哀荣,能换回一具康健之躯,还是能换回她的平安喜乐?”
提及谢晚宁时,许淮沅声音几不可查地柔软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冷硬覆盖,“若我贪恋权位,当初何必自请离京?若我追逐名利,此刻更应留在冀京,在叶菀与叶景珩之间左右逢源,岂不远比奔赴那生死未卜的沙场,更能攫取所谓名利?”
十一被他问得一怔,握紧峨眉刺的手指微微松动。
许淮沅却不再看他,转而望向手中那封染血的军报,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声音渐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镇北关若破,戎人铁蹄南下,铁蹄之下,你以为仅仅是我许淮沅一人之得失?是北境十三城数百万百姓的生死!是云城、冀京乃至整个大楚腹地即将燃起的遍地烽烟!是歹人祸乱江山的野心得逞!届时,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你告诉我,何处是净土?何处能安放你我想守护的人?”
他的语气陡然加重,清瘦的身躯在风中显得愈发挺直。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十一,你不是无知孩童,这个道理,难道要我教你?寻找晚宁,是我心之所系,日夜煎熬,片刻不敢或忘。但若因我一己私情,置关防国难于不顾,任边关失守,战火蔓延……他日即便寻到她,我又该如何面对她?告诉她,因我一念之私,她昔日并肩作战的袍泽血染疆场,她曾拼死守护的百姓流离失所,她熟悉的故土山河变色?”
他浅浅一笑,而那笑容却未达眼底。
“她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若她此刻神智清醒,可自由抉择,你猜,她是会不顾一切先来找我这个病秧子,还是会毫不犹豫,掉头冲向最危急的关隘?”
十一浑身一震,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下意识地避开了许淮沅的目光。脑海中浮现出谢晚宁决绝的眼神——
是啊,她可以为救陈三毛飞身挡马蹄,可以为护妇孺不惜违抗军令,为素不相识的柳幺娘拳打不公……
她心中那团火,从来不只是为自己而燃。
十一默然。
许淮沅说的对,他并非不懂,只不过心里有气。
他担忧,他紧张,他总想着能够尽快的救她出来,而下意识的选择忽略,无论是那不知身在何处的谢晚宁,还是自己面前的许淮沅,这两个人向来如此——
只要尚有能力,尚存一口气,便要承担起对脚下这片土地和其上生灵的责任。
看着十一,许淮沅吸了口气,语气却也难得的艰涩起来。
“她……拜托你。”
十一无声的沉默着,许淮沅却没有再等他的回应,扬鞭策马而去。
许是被这突然的转向惊了一跳,十一骑的马儿突然打了个响鼻,扬蹄嘶鸣。十一正低头心事重重,猝不及防被这样一甩险些掉下马来,赶紧攥紧缰绳,待他将马儿安抚好时,已经连许淮沅的背影都看不见了。
他骑在马上,目光看向远方,沉思良久,最终转身带着阿兰若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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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的云又厚又沉,驿站里灯火幽暗。
“少爷,歇歇吧……”
冬生看着依旧坐在灯下的许淮沅,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此去北境,只怕又是一番风雨,您的身体才刚好些,可得万分注意。”
许淮沅没有开口。
虽说劝解十一时他振振有词,可到底牵扯到自己的情感,入夜越发便心绪难平,他铺开纸笔,却久久未能落字。
叹了口气,许淮沅索性放下纸笔,“我要你请的人请来了吗?”
冬生正要回话,却突然听见院门外,响起了带着几分慵懒却隐含锐气的马蹄声,立马向许淮沅点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便带着一人披着夜色而来。
那人身量高挑,带着淡淡的寒气,脸上依旧是往日那玩世不恭的神情,眼神却在看到许淮沅时,隐隐约约露出些复杂和审慎。
冬生伸手一引,“燕王殿下,请进屋一叙。”
叶景珩却没有进门,斜依在门扉之上,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微微一笑。
“你这粗茶淡饭本王可喝不惯,本王听闻你这么着急忙慌的派人来请,便放下了与世外高人弹琴论道的机会……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了?”
许淮沅却摇摇头,“我要回镇北关了。”
“哦?”叶景珩却好像并不意外,只是挑了挑眉,“不找她了?”
“找。”许淮沅回答得斩钉截铁,目光直视叶景珩,“但北境若失,找到她也失去了意义。国之不国,何以为家?”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郑重,“我走之后,搜寻晚宁之事……拜托你了。”
叶景珩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许淮沅会如此直接地将这份托付交给自己。
沉默了片刻,他自嘲地笑了笑。
“你倒是信我。”
“我信你对她的关心,不比我少。”
许淮沅淡淡道,眼中是了然,“也信你燕王殿下的本事和底线。”
这话一出,叶景珩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诚然。
他最近一直借着游山玩水的名义在暗中搜寻,动用的人力物力已经花费无数,他本以为自己藏的够深,谁曾想,这份心思,原来许淮沅早已看破。
“好。”
既然已经被发现,叶景珩便也不再掩饰,干脆利落地应下,“北境之事,你放手去做。京城这边,有我,我会找到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只是……”
他眼睛斜了斜,看向许淮沅。
“若是我于困境中英雄救美,惹得美人芳心暗许,你可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