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之后,惠施匆匆回到府邸。府中下人赶忙呈上些简单吃食,他坐在案前,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饭菜,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
饭后,惠施的身影来回晃动。脚下的青砖被他的鞋底反复摩挲,似也染上了主人的烦躁。他想不到,朝中大小官员会一边倒地支持一个外来人。怎么办 ,这三字如同鬼魅般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难道现在只能按照庄周说的方法去做,保持沉默?指挥惯了别人的惠施,怎肯轻易听别人指挥!
窗外,知了声声嘶鸣。那叫声,像是一把把锐利的小刀,一下下割着惠施的心。暑气蒸腾,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袍,贴在背上,黏腻难受,却丝毫引不起他的注意。
惠施怎肯轻易服输,心底燃起一股执念,他要做最后一搏。他认定,必须尽快向梁惠王进言。主意既定,他立刻起身,脚步匆匆迈向王宫。
王宫的轮廓在夜色中逐渐清晰。月牙儿孤零零地挂在王宫西南角钟鼓楼的顶上,那光亮惨淡又微弱,宛如惠施此刻渺茫的希望。
宫廷卫士见是相国惠施,并未阻拦。这是梁惠王早前定下的诏令,可如今,这特殊待遇却没能给惠施带来多少宽慰。
到了梁惠王寝宫前,惠施让执勤阉人进去禀报,称有要事求见。
片刻过去,阉人回来,面露难色难,告知惠施梁惠王身体不适,过两日再召见。惠施心中一沉,他何尝不明白,这所谓的身体不适,不过是梁惠王不愿见他的的托辞。这就意味着他已失宠,不再被梁惠王信任。
曾经,就算是半夜惠施有急事求见,梁惠王也总是立刻起身,满脸关切地拉住他的手,嘘寒问暖,还不住夸赞他勤勉国事、兢兢业业。可如今,往昔的君臣情谊似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惠施并未就此灰心。他骨子里的倔强和自信被彻底激发,坚信凭自己的口才,定能说服梁惠王回心转意。他再次恳请执勤阉人进去禀报,言辞恳切,称此事关乎魏国存亡,非立刻面陈不可。
又过了一阵,阉人终于带来消息,梁惠王准许他在窗外禀报,但要求言语务必简洁。
惠施不敢迟疑,快步走到窗边,双膝跪地:“吾王,张仪心存二志,您万万不可信他,否则,后悔晚矣!”惠施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几欲夺眶而出。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双手伏地,额头几乎要碰到地面,似要把自己的全部诚意和担忧都传递给屋内的梁惠王。
屋内传来梁惠王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好啦,好啦,先生,你不要再说什么了!孤意已决,结好秦国攻打齐国,洗雪大魏前耻,势在必行。我相信,只要能把张仪留下来,秦国人定会鼎力相助大魏,张仪可担保这一点。这样,我们变被动为主动,这是好事啊!而且一朝之臣尽以为然,寡人心意已决,相国就不要再说什么了!”
惠施跪在窗外,听着梁惠王的话,头皮发麻。他本已词穷,却又不得不搬出“名家”那细密的逻辑:“大王啊!朝堂议事时,大臣们众口一词,都称赞张仪主张,此事可疑呀。平日里,哪怕商议一件寻常小事,众人见解也是各有不同。今日所议,是关乎魏国生死存亡的大事!与秦国结好,绝非儿戏。可主公您的臣下竟无一人反对,究竟是此事清晰到毫无争议,还是诸臣心智全然相同,亦或是他们有话不敢言,又或者……君王您被蒙蔽了呀?”
惠施的逻辑不可谓不精妙,重大之事若呈现一边倒的单一意见,背后往往暗藏玄机。
梁惠王听后,脸色愈发阴沉。在他心中,惠施这话简直是狂妄至极,固执得不可理喻。难道自己堂堂一国之君,会是轻易能被人哄骗的糊涂蛋?他极不耐烦:“不要把他人都看成白痴,不要以为天下只有你最聪明。你的话听得我直打瞌睡,我要歇息了!”梁惠王怒斥声,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惠施呆跪地下,心头涌起一阵酸楚。他本以为凭借自己的智慧和言辞,能点醒梁惠王,可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徒劳。
他还想再劝,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夜风吹过,吹干了他脸上的泪水,却吹不散他满心的忧虑与无奈。
他走出宫殿,夜色笼罩着大梁城。初夏夜,本不该如此燥热,可惠施却大汗淋漓,衣衫早已湿透。
下弦月高悬天际,明晃晃的,洒下清冷的光辉。西天边有颗大星星,在月光中无力地眨着眼睛,像是也没了精神。
惠施拖着沉重的步伐,脚步歪歪斜斜。此刻的他,难过之余竟生出一丝想笑的冲动。人太聪明,看得太远、想得太深,在旁人眼中,反倒成了异类。就如同此刻,自己满心忧虑,试图为魏国的未来谋求出路,可在梁惠王看来,不过是狂妄的聒噪。
聪明人在不理解他的人眼中,与白痴又有何异?惠施深知,张仪“连横”的计策怕是难以阻止了。魏国的命运,似乎正朝着一个未知却又隐隐可怕的方向滑去。
惠施回到了相府。相府的大门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凝重,仿佛承载着魏国的兴衰。惠施迈进门槛,庭院里寂静无声,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
他走进书房,点燃烛火,微弱的光芒在房间里摇曳。墙上的丝绢地形图,魏国的疆土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虚幻。惠施坐在案前,脑海中思绪翻涌。他不知道魏国的未来会怎样,也不清楚自己的坚持是否还有意义。他明白,作为魏国的臣子,他能做的,唯有坚守。在这风云变幻的局势中,他绝不能静观其变,等待那个或许并不美好的结局。
大娥轻挪莲步,玉手稳稳提起茶壶,澄澈茶水如银线般落入杯中,袅袅热气升腾。她眉眼温婉,轻声劝惠施莫把官位执念太深,“夫君,官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真没甚值得留恋的,想开些。”
惠施猛地拍下几案,双目圆睁,怒目而视,言辞如利刃般狠狠训斥大娥:“你头发长,见识短,一派胡言!”
大娥娇躯一颤,俏脸瞬间失色,委屈的泪意涌上眼眶,却又强忍着不让落下,只是微微咬着下唇,默默垂首,不敢再言语半分。
惠施道:“我就不信,我一定会败!”
屋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