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镇事发现场的气味异常复杂。
尚未散尽的尘土味、劣质塑胶燃烧留下的刺鼻焦糊味、汗液在烈日下蒸发后的酸腐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某种化学消毒剂的锐利味道——那是简单处理过伤员后留下的最后痕迹。
区委副书记常务副区长秦风一身深色夹克站在被毁得不成样子的征迁指挥部铁皮棚外,脚边散落着撕碎的补偿协议宣传单和一些踩得稀烂、裹着泥巴的廉价拖鞋。他的脸色是风暴过后的沉水,平静,却深不见底,所有情绪都被压缩进眼底那两点冰冷的火焰里。
长河镇镇长刘强站在他身边,胡子拉碴,像瞬间老了十岁,嗓子依旧沙哑得厉害:“书记,所有闹得最凶带头的几个,被周局带的人暂时稳住,分头在做‘劝导’工作了。网上的……”他苦笑一下,带着深深的无力,“暂时……顶不住了。”
秦风没有去看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地上狼藉的碎片。他弯下腰,在一片沾满泥灰的纸屑里捡起半张没被完全撕毁的《补偿标准及政策解答》,边缘还粘着半个清晰的脚印。几米开外,是那辆被推倒的单车和碎裂的后视镜残片,碎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点。再远一些,是那片被保护起来、留下老人跌倒印记的泥土地面。位置、角度、碎片散布的距离……一切细节都像高速摄影机般在他脑中快速闪回、定格、比对。
“老刘,”秦风的声音打断了刘强的嗫嚅,“昨天下午,补偿协议异议受理点设在哪儿?”
“就这个棚子侧面。”刘强下意识指向指挥部残骸的一角。
“那个跌跤的老汉,王宝田,他家地块靠近哪里?”
“北头,靠河沟那块。离这受理点隔了小半个村呢。”刘强有些不解,但还是迅速回答。
秦风没再说话,大步走向指挥部残骸侧后方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那是临时给村民代表歇脚的地方。地上铺着些破麻袋和零星的编织布坐垫。他蹲下身,异常仔细地翻看着那些破旧的织物。
“秦书记……”旁边的镇干部有些不安。
秦风没理睬。他的手指在一块看不出本色的坐垫边缘摸索着,指腹下传来一点异样的粗糙感。不是泥浆板结的那种粗糙,更像是有细小杂质嵌入了纤维里。他用力捻搓了一下那块区域,沾满泥灰的指尖捻起一点微不可见的细微颗粒。
细小的塑料碎片?颗粒……某种印刷品的油墨残渣?
他的眼神骤然一凝,猛地站起身,鹰隼般的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落在一个被周文带来的人隔离开、蹲在角落里抽旱烟的干瘦老汉身上——正是那个在镜头下“被推倒”的王宝田老人。
老人神情惶惑,看着周围穿着制服、神色严峻的人,紧张地手都在哆嗦。秦风大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目光直视着他浑浊的眼睛:“王大爷,今天摔疼哪儿没有?”
“没……没……”老人使劲摇头,下意识摸了下沾泥的腰背。
秦风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爷,您是村里明白人。您给我说句实在话,今早您是听了谁的话,要往补偿款争议最大的地块去?那儿昨天根本没人理我们开的点。”
王老汉脸色瞬间一白,嘴唇哆嗦起来,眼神躲闪:“没……没谁……就是……就是觉得那边……”
“那您再看看这个,”秦风从他背后的烂棉袄夹缝里,极其小心地捻起一个指甲盖大小、卷得很紧的纸角,像是被硬塞进去又没掏干净,“这是什么?谁硬塞给您的?”
王老汉看到那纸角,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浑身抖如筛糠:“啊?这……这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惊恐地连连摆手,嘴唇哆嗦着,却什么也不敢说,只是慌乱地看向人群里一个方向。
还没等秦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被两个便衣夹在中间、一直低头装死的精瘦汉子猛地抬头,眼神怨毒地剐了王老汉一眼。秦风看得分明,那家伙胸前口袋里鼓囊囊的,露出折叠印刷品整齐的边角!
就在这时,秦风口袋里的手机尖锐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刺目的两个字:孙凯。
他缓缓站起身,指缝间还捏着那半张沾泥的补偿单碎片和更小的油墨碎屑。他接通电话,孙凯那熟悉而威严的声音劈头砸来,带着清晰的问责意味:
“秦风同志!你还在现场磨蹭什么?现在是什么时候?!省里面的紧急问询电话追着我打!外面舆论都成什么样子了?火烧眉毛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立刻、马上、必须把事态给我平息下去!绝对不能让事态继续发酵!必须拿出立竿见影的措施来挽回负面影响!记住,你现在代表的不仅仅是你个人,是整个云峡区的形象!这个形象已经被严重破坏了!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不利的消息!”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夯,隔着电话线砸在耳边。秦风沉默地听着,指间的力道将那纸片攥得死紧,指尖深深地陷入纸纤维里。
电话那头孙凯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透着恨铁不成钢和“关心”:“小秦啊,事已至此,控制影响是第一位的!个人有些小委屈,眼光要放长远!当务之急,是拿出态度!该承认流程存在疏漏就承认,该道歉就道歉!稳住群众情绪!省里……在看你的处置能力!”
这哪里是指导,是命令他替真正的幕后推手擦干净屁股,把责任限定在“疏漏”层面,快速盖棺定论平息风波,让这场针对他秦风个人的精准围猎就此了结,同时保全大局——或者说,保全某些人不受牵连的大局。
秦风的喉结在阳光下清晰地上下滑动了一下,似乎艰难地咽下了什么。他对着话筒,声音沉哑,像被砂纸打磨过:“是,孙书记。我在尽全力处置,一定……尽快平息。”
“不是尽快!是立刻!我要看到结果!”孙凯加重语气强调,随即挂断电话,不容置喙。
忙音传来,秦风慢慢放下手机,那金属外壳似乎烫手。太阳明晃晃地照在他脸上,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旁边,两个干部正小心翼翼地搀扶起那位吓坏了、浑身发软的王宝田老汉。老汉被搀扶离开时,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前,那动作显得格外刻意。秦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老汉动作间,胸前棉袄夹层边缘再次显露出来的一抹极其刺眼的、簇新的印刷红——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半张传单边角露了出来,上面隐约能看到几个被打上红叉、刻意扭曲放大的字体:“政策骗局”、“血泪教训”……
老汉的裤腿后袋,一个被汗水浸透、边缘皱起的香烟硬纸盒角露了出来。秦风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周围的目光,用极其自然的脚步移位带来的身体阴影覆盖住老汉身后,手指在那盒香烟露出的硬纸盒角上闪电般捻了一下。动作快如飞蝇点水,那硬纸盒角被轻巧地撕下半寸,无声无息捏进他指尖,瞬间滑入自己的裤袋深处,整个过程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硬纸盒粗糙的质感带着老汉身上的汗湿和泥土气息,残留着廉价油墨刺鼻的味道。
——
云峡区小型紧急碰头会的气氛压抑如同凝固的沥青。
会议室的窗帘紧闭,只开了几盏位置灯,光线昏暗。投影屏幕上还定格着一张被渲染得血淋淋的网络舆情热力图。孙凯坐在主位,眉头紧锁,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简直是惊天丑闻!”孙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重压,砸得在座的几位常委喘不过气,“长河这件事,影响之恶劣,传播之迅速,已经到了动摇云峡根基的地步!现在全市都在看我们的笑话!省里的电话追责一个接一个!”他猛地一拍桌子,杯盏轻跳,“我不管下面是谁的责任!现在,我只看结果!秦风同志在现场主持,他必须负起责任,拿出最有效、最快的解决方案!立刻平息民愤!立刻扭转舆情风向!否则……”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阴晴不定的脸,最终停留在沉默不语的周文脸上,语调稍微缓和一点,却更像某种暗示性的施压:“周文同志在现场维持秩序,功劳很大!但还不够!要查!这件事背后如果真有黑手,真有人蓄意煽动,绝不姑息!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必须先稳住阵脚!把火扑灭!形象!云峡的形象不容玷污!”
周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桌下的手,在膝盖上那份刚刚送到的紧急物证初步检测报告复印件上,指尖在一个不起眼的痕迹旁轻轻敲了三下。报告附页是技术科的显微照片:
【材质分析】:经光谱比对,确认成分与某型号廉价塑料文件夹外膜高度一致,常见于临时打印社批量印制品。
【印刷油墨残留】:含有高浓度苯系物,属低端快干油墨特征。
(物证:现场提取A、b区域微量土壤特殊成分)
【A区(指称“推倒老农”位置)】:检出微量镇定剂类物质残留(地西泮衍生物),非正常土壤环境所有。
【b区(意外打碎后视镜现场)】:检出异常高浓度咖啡因及尼古丁分解物,与周边环境不符。
(初步结论):痕迹物证分布异常,显示关键位置存在人为布设痕迹可能性极大。**
他抬起眼睑,目光平静地迎上孙凯还在高谈“形象与大局”的视线,那平静的目光深处,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洞悉。
——
秦风站在长河镇外临时征用的村小学校门口那堵低矮的、被顽童画满涂鸦的红砖墙前。
镇口方向终于有了点嘈杂但有序的声响,大型宣传车的高音喇叭正一遍遍播放着《致长河乡亲关于征地补偿的紧急声明与下一步工作安排》,用词官方、审慎,字字遵照孙凯书记“控制影响”、“展现态度”的最高指示。
太阳偏西,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孤独地投在斑驳的砖墙上。风卷起地上几片干枯的落叶,打着旋儿。刘强还在不远处焦头烂额地指挥后续安抚,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围着几个神色依然激动但明显也疲累了的村民骨干做着“劝导”。
世界一片喧嚣,秦风却感到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他掏出口袋里那两样东西——半张被踩踏得不成样子、印着“补偿标准”的官方宣传品残骸,以及从王老汉香烟盒上撕下的那半寸硬纸板角。
他把它们并排放在自己掌心。
一张是官方的印制品,被轻易撕碎、踩进泥泞。
一张是粗陋低劣、字体扭曲,却散发着阴鸷煽动力的廉价印刷品边角。
他沉默地看着,然后缓缓地将那张粗糙廉价的传单边角,细致地、平整地、折叠在那张沾满泥灰和自身指印的官方宣传单碎片之上。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任何人看见。砖墙上的影子也纹丝不动。只有地上打着旋儿的几片枯叶被风卷起,掠过他沾满尘土的鞋面,消失在校门口那条通往田野深处、更加坎坷的小路尽头。
他轻轻抬起沾满泥灰的鞋底,将那两张重重叠合在一起的纸片——连同其上承载的所有恶意、利用、和沉甸甸的屈辱——无声地踩在脚下、碾入泥尘。然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