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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管事心头一凛,再不敢多言,连忙应声,小跑着出去吩咐。

很快,账册和册子被小心翼翼地捧了进来,堆放在书案一角。

桑知漪没再理会他们,直接拿起最上面一本总账,翻开。

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瞬间涌入眼帘。她看得极快,眼神专注而锐利,白皙的手指顺着条目一行行滑下,时而停顿,用指尖在某处轻轻一点,留下一个印记。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闹。

几个管事垂手立在下方,大气不敢出,只觉得那书案后坐着的年轻女子,明明身形纤弱,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却比往日世子妃的张扬更让人心生压力。

所有人背上都莫名地渗出了一层冷汗。

时间在沉凝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桑知漪合上最后一本账册,抬起眼。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垂首的几人。

“王掌柜,”她开口,点了一个人的名字,“南街米铺上月进的那批陈州新米,账上记的是足量三百石。库房盘存册上,也是三百石。”

被点名的王掌柜心头一跳,忙应道:“是,二小姐,数目无误。”

“数目是没错。”桑知漪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但陈州新米粒粒饱满,色泽莹白。你库房里堆着的那批,色泽发暗,米粒多有碎粒,分明是掺了至少两成的陈米甚至次米。三百石足量?足的是次米的量吧?”

王掌柜脸色“唰”地一下白了,额头瞬间冒出豆大的汗珠:“二……二小姐!这不可能!小人亲自……”

“你亲自验的?”桑知漪打断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却无半分笑意,“那好。现在,立刻,去库房。当着所有人的面,随机抽十袋米,开袋验货。若有一袋与我所说相符,”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你这掌柜的位置,今天就换人坐。铺子里的损失,也由你一力承担。”

王掌柜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他几个管事更是噤若寒蝉,头垂得更低。

“李管事,”桑知漪不再看他,转向另一个负责绸缎庄的中年男子,“城东赵家订的那批苏锦,交货期是后日。为何我方才在账册上看到,库房里标记为‘赵家货’的那批锦缎,昨日已被你挪用了三匹?赵家是桑家多年的老主顾,这三匹锦缎,你打算用库底那些压了两年的次货顶替?”

李管事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额上冷汗涔涔:“二小姐恕罪!是前几日有位贵客急需,一时周转不开,小人想着赵家的货期还有两日,便先……”

“想着?”桑知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谁给你的胆子想着挪用主顾订下的货?桑家的信誉,在你眼里就值这三匹锦缎?”

她将手中一本册子重重往案上一拍,“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所有人心脏都跟着一跳。

“立刻!把那三匹锦缎原封不动地追回来!追不回来,就用你自己的工钱,按市价的三倍赔给赵家!另外,”她冷冷地看着面如死灰的李管事,“你的管事职分,暂停。铺面暂由副手代理。等这事了了,再论你的去留!”

处理完这两件,桑知漪的目光再次扫过剩下的管事。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每个人都觉得头皮发麻。

“还有谁,”她淡淡地问,“觉得我今日不该查这些账?不该管这些事?”

一片死寂。无人敢应答。

“好。”桑知漪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案上堆积的文书,“既然没有,那就都听好了。从今日起,各铺所有进出货物,账目必须当日清点,三日一小结,五日一汇总,直接送到我手上。

所有主顾订下的货物,单独存放,标记清楚,任何人不得擅动,违者重处。库房盘存,每月两次,我会亲自或派人抽查。以前怎么做的,我不管。以后,就按这个规矩来。”

“都听明白了?”

“明白!”几个管事连忙躬身应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下去做事吧。”桑知漪不再看他们,重新拿起一份文书。

管事们如蒙大赦,大气不敢出,几乎是倒退着出了账房。

账房里只剩下桑知漪一人。

她挺直的背脊在门帘落下的瞬间,松懈了一丝。

她放下手中的文书,抬起手,用力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玄月堂……

李掌柜还在等着。

还有几处新铺选址的地契需要核对,与江南药材商的下一季订单条款需要重新敲定。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阵眩晕感压下去。

不能停。表姐被困在侯府深宅,所有的担子都在她肩上。她不能露出半分软弱。

桑知漪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水,也不管滋味,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冷的茶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苦涩的清醒。

她放下茶杯,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连日来府内一派安宁,徐雯琴那边也全无动静。

但这过分沉寂的平静反而让桑知漪心头那根弦绷得愈发紧了。

她太知道徐雯琴睚眦必报的性子,毒蛇潜伏,远比张口嘶鸣更危险。

前世种种算计犹在眼前,对方绝不可能咽下当众掌掴之辱。

她愈发理解了白怀瑾出门时前呼后拥的那份审慎。

明处的刀枪易躲,背地里的冷箭才真叫人防不胜防。

每日去向魏墨茵处闲坐,桑知漪只挑些坊间趣闻乐事说与表姐听,哄她开怀安养胎气。

更多的事情,特别是那场风波,她一概闭口不谈。

魏墨茵性子直,如今又有身孕,不宜再为她担心忧虑。

桑知漪只是暗自感激着,若非表姐那一挡,局面只怕更难收拾。

……

这日午后,桑知漪如常备礼,登车前往卫国公府拜望国公夫人。

车停卫国公府高阶下,刚由丫鬟襄苎扶着下来,还未站稳,就看见国公夫人身边的沈嬷嬷已带着两个陌生装束的利落婢女,候在影壁墙边。

“桑小姐可来了,”沈嬷嬷笑着快步迎上,声音里是熟稔的亲切,“夫人早吩咐了,专让我在这儿候着姑娘呢。”

沈嬷嬷目光转向身后两个侍女,那两人立刻向前一步,利索地屈膝行礼,动作整齐划一,眼神沉稳锐利,绝非寻常内宅婢女能有的气度。

桑知漪心头一跳,面上却如常含笑点头:“有劳嬷嬷。”

她随沈嬷嬷往里走,心下念头飞转。

特意候在门内相迎,还带着这般模样的两个侍女。

卫国公夫人这举动,处处透着不寻常。

穿廊过院,很快到了国公夫人的正院。

花厅里檀香幽微,一室的雍容宁和。卫国公夫人正拨弄着小几上瓷瓶里插的时鲜花朵,见她进来,便笑着招手:“知漪来了,快坐。这一向可好?”

桑知漪依言上前,在她身侧下首的椅子上坐了,温声问安。

国公夫人细细看她脸色,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没多寒暄,目光转向跟进来的两个婢女:“这两个丫头,名唤夏莺、秋蝉。身手都还不赖,是府里仔细挑选、调教过的。往后,就让她们跟着你。”

她语气平缓,却是不容置喙的安排。

夏莺、秋蝉立刻再次上前,向桑知漪深深一福,身姿稳健。

“国公夫人?”桑知漪心头那份猜测几乎有了定论,一股燥热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声音里带上些不易察觉的涩滞,“这如何使得?我身边人够用……”

卫国公夫人摆摆手,语气依旧轻描淡写:“人再多,也不及她俩一个顶用。你往后出门,务必带着,贴身跟着才好。别嫌麻烦。”

她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深了几分,“有些风言风语,我耳朵里也落了几句。”那目光温和,却带着分量,“听说你动手了?”

桑知漪只觉得脸皮更烫,烧灼般的尴尬让她下意识地微微垂了眼。

到底还是知道了。

虽然深知国公夫人不是严苛守旧之人,但自己这“当街掌掴官家女眷”的行为,落在勋贵世家的长辈眼中,无论如何都算不得稳重端庄。从前最在意形象,如今却闹成这样……

她手指在袖底轻轻蜷了起来,指甲掐进手心一点微刺的痛感。

“脸皮薄了?”卫国公夫人噗嗤一声笑出来,声音里全是理解与松快,“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年轻人嘛,行点快意之事罢了!”

她端详着桑知漪赧然又带着些倔强的模样,越看越觉稀罕,“气性儿是该有的。最紧要的是,听说你没吃亏?那就好!我就怕你这性子软绵绵的,被人拿捏了!”

这话像带着钩子,一下子就把桑知漪低垂的头抬了起来。

她望向国公夫人含笑的眼睛,那里面是真切的赞赏和护短,没有半分斥责。桑知漪胸中那点难堪被一股莫名的暖意冲散了大半,心绪霎时开阔了许多。

“国公夫人,”桑知漪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卫国公夫人,“打她,并非一时之气。是盘算过的。”

这一句坦白,掷地有声。

不是冲冠一怒,而是有预谋的反击。

卫国公夫人闻言一愣,随即忍不住“嗬嗬”地笑出声,那笑声爽朗愉悦,回荡在花厅里:“你这丫头,心思竟藏得这般透亮!”

她看着桑知漪坦然澄澈的目光,越看越喜欢,只觉得京城那些循规蹈矩的闺秀都寡淡无味起来。

“行!就冲你这份心思透亮和胆气,国公夫人瞧着好!很好!”她身体微微前倾,靠近桑知漪,“你记住了,凡事不必委曲求全,该怎样就怎样!自有我,有咱们卫国公府,还有钧钰替你兜着、撑着!一个徐家,掀不起多大风浪!”

这话的分量沉甸甸的。

桑知漪感到一股冲击直撞心口。她猛然意识到,卫国公府如今早已不同往昔。

前线捷报频传,卫国公谢文渊稳坐帅帐运筹帷幄,已是举足轻重的边帅,而谢钧钰更是少年成名,声威扶摇直上,圣眷正隆。

赫赫军功之下,卫国公府的根基前所未有的坚实。

尤其是提到“钧钰”二字,卫国公夫人眼角的笑意加深,仿佛不经意地点了一句:“谢家如今自然站得稳,不会让你平白被人欺负了去。”

她目光往旁边侍立的夏莺、秋蝉身上一溜,带着几分若有深意的调侃,“说起来,这俩丫头,原是钰儿那小子的意思。前些日子他差人快马加鞭送回府里,指名道姓,让我转交给你,务必要妥帖安置在你身边护持周全。”

国公夫人看着桑知漪瞬间亮起来的眼神,嘴角微翘,“我瞧这小子,对你是真上了心,想得倒是极周到。他自己的亲兵队里都未必有这么拔尖的人手,巴巴儿地先给你送回来了。”

原来是他。

桑知漪的目光落在夏莺、秋蝉身上,这俩姑娘腰板笔直,眉目沉静,一看便是经过沙场淬炼的模样。

心头涌起的惊讶远低于预料,就像那株她视若珍宝的兰草,无声无息便抽了新芽。

谢钧钰的用心,从不喧哗,却总能深植进她的需求之中。

没有刻意的表白,只有落在实处的守护,她竟已经习惯了他给予的安稳。

她脑海中倏忽闪过前世的身影。

那时的自己,蜷在白家深宅逼仄的后院里,心思密密匝匝纠缠的全是内帷情爱,全副心神都栓在那个男人身上。

只眼巴巴望着他偶然投下的一瞥温存,汲汲营营祈求一点点的垂爱。

当那仅有的一点点温柔都烟消云散时,她只剩下无边的空荡与仓惶。

那时的她,非但不是那男人前进的助力,反而成了无用的负累与拖累。

今生何其有幸?遇着了谢钧钰。

不知不觉中,早已枯死的心苗竟被温润滋养,悄然重新长出了爱人的枝芽。

原来她并非天生只能索取,同样拥有给予和付出的力量。

情爱固然还是她心中向往的温热,但已不再是唯一赖以生存的支柱,或迷失自我的渊薮。

他与她,终将在各自的磨砺中前行,各自成为更好更强大也更完整的人。

然后,在彼此心意相合的高处,再相会相携。

桑知漪回神,起身向着卫国公夫人郑重一福:“知漪谢过国公夫人,谢过钧钰。”

国公夫人笑意欣慰,挥手让她坐下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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