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一柄锋利的冰刃,顺着雕花窗棂的缝隙斜斜刺入屋内,在青砖地面上割裂出冷寂的光斑。
程牧昀猛地从锦缎被褥中坐起,丝绸滑落肩头时带起的凉意让他后颈泛起细密的战栗。
昨夜残留的香气息仍在空气中萦绕,而枕边早已没了那抹熟悉的体温。
他下意识抚上凌乱的鬓角,指尖触到耳垂上尚未消退的齿痕,记忆突然如潮水般翻涌。
那纠缠的肢体、急促的喘息,还有许灼华覆在他耳畔说出的那句话——“程牧昀,你娶罗云樵吧。”
床幔外悬挂的鎏金香炉里,炭火早已化作灰白的冷灰,可被褥间交织的凌乱褶皱、他颈侧蜿蜒至锁骨的红痕,无一不在诉说着昨夜的炽热与缠绵。
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程牧昀赤足踩在冰凉的青砖上,单薄的中衣松松垮垮挂在肩头。
他踉跄着抓住床柱,雕花的纹理硌得掌心生疼。
屋内静得可怕,铜镜里倒映出他苍白的脸色,眼底血丝密布,像是困在蛛网里挣扎的蝶。
“灼华?”他试探着开口,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案几上的青瓷茶盏倒扣着,昨夜温酒的铜炉早已冷却。
程牧昀颤抖着手指将衣服系好,案上的青瓷茶盏还凝着昨夜的水渍,他抓起壶嘴倾倒,冰凉的茶水顺着喉管坠入胃袋,寒意从五脏六腑漫到指尖。
“吱呀——”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时,程牧昀几乎是踉跄着转身。
门帘轻晃,预想中的身影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许家小厮低垂的眉眼。
“姑爷终于醒了。”小厮垂着眼帘,将提梁壶重重搁在桌上,铜环相撞发出清越声响。
热水倒在铜盆里,氤氲的水汽裹着暖意漫上来,蒸腾的白雾模糊了小厮年轻的面容。
程牧昀望着铜盆里翻涌的涟漪,倒映出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问道:“你家大小姐呢?”
小厮如实回答:“大小姐早就醒了,交代姑爷醒了后,去书房寻人。”
程牧昀立刻起身,却被小厮拦住,“姑爷,小姐交代了,让您一定用热水洗漱,敷药之后再出门。”
小厮指向桌上的保温桶,程牧昀走过去打开,里面是调好的药膏,隔水加热过。
程牧昀皱了皱眉,“你家大小姐在书房吗?”
小厮回答道:“老爷和二少爷也在书房。”
一般重要的事情,许家都会在书房商议,不过以前从来没叫过程牧昀。
程牧昀觉得事情不简单,迅速洗漱上药,穿好衣服赶去书房。
外袍被他胡乱披在身上,鞋带还未系稳便冲出门去。
青石小径上结着薄霜,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早春的风裹着料峭寒意直往衣领里钻,他下意识拢紧衣襟。
路过垂花门时,正在扫落叶的小厮突然停下手中竹帚,浑浊的眼睛盯着他欲言又止。
回廊转角处,端着茶盏的丫鬟见他走来,慌忙侧身避让,每个人的反应都让程牧昀心里的疑惑增加几分。
程牧昀的脚步越走越快,靴底踏碎满晨光,惊起檐角沉睡的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里,他仿佛听见无数窃窃私语在身后炸开。
书房的雕花槅扇半掩着,程牧昀伸手推门的瞬间,掌心传来的凉意让他浑身一颤。
颀长的身影走进书房里,里面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晨光斜斜穿过书房雕花窗棂,在案几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许识秾指尖摩挲着东行南线泛黄的路线图,朱砂标记的港口星罗棋布;许积信半阖着眼倚在太师椅上,青铜茶托里的白瓷盏腾着袅袅热气,而对面空椅前的茶碗,早已没了热气。
程牧昀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屋内每一寸角落,檀木书架上整齐排列的古籍、墙上悬挂的《长江航运图》,唯独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喉结滚动咽下酸涩,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灼华呢?“
许识秾放下手中狼毫,羊毫笔尖悬在宣纸上,墨汁晕染成一朵乌云:“灼华一个时辰前已经走了,现在估计船已经到长江深处了。”
话音未落,程牧昀只觉耳膜被尖锐的嗡鸣刺穿,眼前的路线图突然扭曲成无数凌乱的线条。
脚下的青砖地面仿佛突然塌陷,他踉跄着扶住桌沿,指节死死抠住雕花边缘,在檀木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走了?”程牧昀紧紧握着拳头,感觉浑身冰冷,“为什么?”
许积信咬了咬嘴唇,长叹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我也不知道,灼华只跟爹说了,爹非要等你来了再说。”
许识秾的指尖在暗格里摩挲片刻,抽出那枚素白信封时,牛皮纸边缘还沾着淡淡的墨渍。
信封轻得像片羽毛,程牧昀却要用尽全力才能握紧。
他跌坐在太师椅上,檀木扶手的纹理硌得掌心生疼。
远处传来长江的汽笛声,混着檐角风铃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灼华去了哪里?”这句话问出口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
程牧昀死死盯着手中的信封。
“灼华回了东州。”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难以察觉的沙哑,“线上的所有中转站,她要一家家查验账册、清点货仓,我拦不住。”
许积信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茶盏里冷茶泼出半盏,在青砖上蜿蜒成暗红的血痕。“我刚带着人跑完来回!她还去干什么?”
许识秾抬手按住儿子颤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织锦外袍传递过去,却熨不平他紧绷的脊背。
“她要重拟押镖章程,说旧规矩有弊端。”许识秾目光扫过程牧昀骤然苍白的脸,喉结滚动着咽下叹息。
程牧昀有些不解,“什么时候灼华要的管这些了?东行南线的一应事物不都是许积信在管吗?”
许积信道:“对啊,爹,为什么现在你都交给灼华了?”
许识秾扶住额头,“不是我交给灼华,是灼华自己非要管,东行南线她整理完之后,还要去北平,这都是她自己说的。”
许积信一拍桌子,“那怎么行?北边连大哥都摆平不了,灼华一个女孩子,她怎么应付?”
许识秾道:“灼华自己心里有数,她只在北平停留,不参与游线,到五月才回来。”
许积信道:“爹,灼华跟你说了什么?你才同意她去冒险,去这么长时间,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她是怎么说服你的?”
许识秾看了一眼程牧昀,男人的头顶撒着一层晨光,手里紧紧握着信封。
许识秾垂眸望着路线图上蜿蜒的墨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标注东州的朱砂红点,眼角细纹里盛满无奈。
晨光掠过他鬓角的霜白,在茶盏冷雾中织出朦胧的光晕,恍若许灼华临走前眼底浮动的水光。
程牧昀捏着信封的指节泛白,牛皮纸边缘深深勒进掌心。
“她说,要为他们的未来争取其他的可能。”
许积信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程牧昀垂落的发丝被穿堂风撩起,露出泛青的眼尾。
当他抬起头时,正撞进许识秾眼中深沉如潭的慈爱,那目光里裹着洞悉一切的悲悯,像一柄钝刀,缓缓剜着他的心口。
晨光穿过许识秾鬓角的霜雪,在彼此之间织就一张细密的网,将未说出口的真相都笼在其中。
程牧昀忽然读懂昨夜许灼华指尖抚过他眉眼时的温柔——那是诀别的温度。
塌也知道了许灼华的选择。
她要他娶罗云樵,要他的名声没有污点,却独独不要自己留在这场注定困局里。
掌心的信封早已被冷汗浸透,牛皮纸粗糙的纹路烙进皮肤,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程牧昀的睫毛剧烈颤动着,泪水顺着下颌坠入衣襟,在月白绸缎上洇出深色的痕。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每一声都在质问:为何非得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满室茶香突然变得刺鼻,随着父子二人离去的身影消散在回廊尽头。
书房陷入死寂,唯有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
程牧昀望着窗外逐渐西斜的日头,晨光不知何时褪去了温度,像淬了毒的银针,直直刺进眼底。
他颤抖着用匕首挑开封蜡,信纸展开的刹那,熟悉的墨香裹挟着江风的咸涩扑面而来,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了信笺上颤抖的字迹。
许灼华的字一直很潦草,是因为用不惯毛笔,后来用钢笔写的信还不。
只是这一封信,明明是用钢笔写的,却十分潦草,龙飞凤舞的,一看写信的人就很着急。
“
亲爱的程牧昀: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已置身长江之上。晨雾还未散尽,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碎金般的光芒洒在江面,粼粼波光里,船帆正鼓胀着风前行。
此刻的景色一定很美,可惜我应该无心欣赏。
写下这些字时,我的手在发抖。砚台里的墨汁被泪水晕开,就像此刻我混沌的思绪。对不起,我终究还是选择了这般自私又怯懦的告别方式,连面对你的勇气都没有。
让你娶罗云樵,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时,剜心般的痛意几乎将我淹没。我何尝不知你满心满眼只有我,又何尝愿意亲手将你推给别人?
可是恐惧如潮水般将我吞噬。我承认,我不乐意,并且打从心底抗拒这个决定。
我嫉妒,所以我逃跑了。
因为我更清楚,唯有借助罗家的势力,才能保你周全。树大招风,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你我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这是我想了一晚上时候的决定,还希望你理解。
云虚道长说了,你的妻子不应该是我,我没必要去死,所以我也想通了,你娶罗云樵吧,虽然只是权宜之计,但万一我真的死了,你身边还有人能陪着。
但是你的心必须在我这里,因为我的离开,是为了给你找生的希望,万一明年你还是会被人追杀,东行南线和东行北线上的很多地方都可以藏身。
所以我要去弄清楚什么地方可以藏身,以保证你万无一失地活下去。
请相信我,程牧昀,我爱你,所以离开。
木棉花掉落时,我会归来。
你的妻,许灼华奉上。
”
江面上微风吹过,旭日初升,波光潋滟美丽至极。
许灼华望着饱满的船帆,久久不能出神。
她太清楚了,让程牧昀娶罗云樵是对罗云樵的伤害,她不想让罗云樵代替自己去死,但程牧昀的命和自己的命,她觉得还是程牧昀的命更重要。
纵然有一点其他的办法,许灼华都不允许自己把别人推进火坑。
但是坏人总要有人做,只要能救程牧昀,做个坏人也没有关系。
许灼华望着与天际线融为一体的江面,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像是被拿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像丢了孢子的蘑菇一样,她的心丢在了新海城。
许灼华在下一个站点,与自己的人汇合,开始了为期一个半月的巡视。
根据许灼华对当代物流的了解,在每一批货物上都加了溯源码。
就是一串数字。
开头的三个数字代表发货地,后面三个数字代表收货地,最后的数字代表要走的路线。
为每个站点编上数字,每条线路都划分数字,这样就能一目了然地知道货物要走的路线。
另外每种货物的名称都用简称。
例如:丝001-045-0就代表了从东州出发至苏州的丝绸,走第一条陆路,转第五线路,之后换水路转八号线路。
一目了然,虽然改变之后要适应很久,但适应之后,对吞吐量巨大的站点,速递提升了不止一点半点。
期间许灼华不间断给程牧昀写信,而程牧昀的消息都是靠电报传递。
新海城的消息靠着东行南线,不断传递到许灼华那里。
许灼华运输军火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多人都说她是祸世的妖女,许灼华哭笑不得。
程牧昀按照计划娶了罗云樵,司家也没有派人来查程牧昀。
程牧昀的名声也没事,似乎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进展。
除了许灼华,貌似现在是许灼华的名声变糟糕了。
有人说许灼华嫁到程家之后,程家连死了程文筠和程老爷子,是她不详,身为一个女人不在家里好好相夫教子,反而抛头露面,跟军火搭上关系了,一点都不贞洁。
还有人说原本程牧昀就是跟罗家小姐相好,是许灼华凭着娃娃亲非要嫁给程牧昀,让有热情人分离,还好现在罗云樵还是嫁给程牧昀了。
还有人说是许灼华善妒,自己生不出来,程牧昀娶罗云樵她还不乐意,气得一走了之。
……
如此云云,许灼华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事情的真相只有她自己知道,清者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