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苏里江畔的晨雾还未散尽,何大清已经发动了那辆墨绿色的北京吉普。这辆花六千多块钱从邻村淘来的老伙计,在土路上颠簸时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像匹不服老的战马。
\"慢点开, \"秦淮茹护着腿上的搪瓷盆,里面装着刚炸好的嘎牙子鱼,金黄酥脆的鱼身上还冒着油星。后座上,那条二十多斤的大鲤鱼被麻绳捆着,时不时扑腾一下。
何大清透过车窗望向远处的湿地。五月末的黑土地刚冒出嫩绿的苗芽,像给大地铺了层绒毯。离他们渔点一公里外的开荒点上,四间红砖瓦房在晨光中格外醒目,房前空地上散养的鸡鸭正低头啄食。
\"老辛这开荒点弄得不错。\"何大清指了指前方,\"听说去年收了三百多担大豆。\"
车子刚拐进院门,两条拴着的大黑狗就狂吠起来。老辛媳妇系着花围裙从厨房跑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何大哥秦大姐,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她嗓门洪亮,震得屋檐下的燕子扑棱棱飞走。
屋里飘出炖鸡的香气。何大清拎着鲤鱼刚跨进门,就看见老辛正往圆桌上摆凉菜——翠绿的黄瓜丝、嫩黄的土豆丝、艳红的胡萝卜丝,上面浇着亮晶晶的辣椒油。桌角还摆着碗什锦罐头,五颜六色的果脯蜜饯堆成小山。
\"老何!就等你了!\"老辛在围裙上擦擦手,从柜子里摸出两副扑克,\"连长他们马上到,咱们先玩几把?\"
正说着,院外传来汽车引擎声。连队的墨绿色依维柯卷着尘土停在院外,张连长和指导员跳下车,指导员怀里还抱着个白色塑料桶,阳光下能看到里面晃动的酒液。
\"何大伯!\"张连长敬了个礼,咧嘴一笑,\"今天带了好东西,老家酿的高粱酒!\"
老辛已经麻利地洗好牌,四个男人围着炕桌坐下。何大清注意到指导员是个白净的年轻人,肩章上的星星还很新,一看就是学生官,那些生长型军官都油滑得很,一看就能看出来。
\"打升级,输的喝啤酒!\"老辛哗啦啦发着牌,眼睛眯成一条缝。何大清太熟悉这种表情了——这老家伙肯定憋着坏。
果然,三把过后,指导员面前已经摆了两个空啤酒瓶。年轻人脸颊泛起红晕,连耳朵尖都红了。张连长情况稍好,但也喝得额头冒汗。何大清和老辛交换个眼神,这对老搭档在牌桌上配合得天衣无缝。
\"四条K!\"老辛甩出炸弹,指导员哀嚎一声,仰头又灌下半瓶啤酒。
厨房里,秦淮茹正帮着老辛媳妇处理那条大鲤鱼。铁锅里的江水已经烧开,老辛儿媳大梅利落地将鱼斩成三段,鱼尾部分留着做酱焖,中段准备清蒸,最肥的鱼头则要和豆腐一起炖。
\"秦姨,您尝尝这酱。\"大梅递来一个小陶罐,\"自家下的黄豆酱,发酵了整整一年。\"
秦淮茹用手指蘸了点,咸香中带着丝丝甜味,确实比城里买的香得多。她帮着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红了三个女人的脸庞。老辛媳妇说起老家宝县的地价,一亩地承包费要八百多,比这边贵了三倍不止。
\"要不是为给大伟攒钱娶媳妇,谁愿意跑这荒郊野外来种地。\"老太太往锅里撒了把葱花,叹了口气。
正说着,院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秦淮茹擦擦手走到窗前,看见六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列队经过,为首的排长年轻精干,腰板挺得笔直,身后跟着条威风凛凛的军犬。
\"是巡逻回来的。\"大梅凑过来看,\"崔排长他们今天走得远,都到界碑那边了。\"
日头渐渐西斜,饭桌上已经摆得满满当当。中间是那个脸盆大的炖鱼锅,周围环绕着酱焖鲤鱼、小鸡炖蘑菇、油炸花生米,还有何大清带来的炸鱼。男人们结束了牌局,指导员走路已经有点打晃,被张连长架着坐到凳子上。
\"来,第一杯敬咱们军民一家亲!\"老辛举起粗瓷碗,里面的散装酒泛着琥珀色的光。何大清注意到这老农民的手上全是老茧,指关节粗大得像树瘤——这是几十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印记。
酒过三巡,话题转到边防连的日常生活。张连长说起去年冬天大雪封山,补给车进不来,战士们吃了半个月的土豆炖白菜。
\"最想家的是新兵。\"指导员虽然醉了,但说起战士还是头头是道,\"有个四重庆兵,半夜躲被窝里哭,说从来没想过零下三十度是什么概念。\"
老辛媳妇听得直抹眼泪,又给指导员夹了个鸡腿:\"孩子们不容易啊!\"
何大清抿了口酒,突然插话:\"连队缺新鲜蔬菜不?我们菜地里的黄瓜茄子都快下来了,明天让淮茹摘些送去。\"
张连长刚要推辞,院里的大黑狗突然狂吠起来。崔排长带着巡逻队站在院门外,军犬警觉地竖起耳朵。
\"进来一起吃!\"老辛趿拉着布鞋跑出去拉人。年轻的战士们起初还推辞,但闻到炖鱼香气后,眼睛都亮了。
小小的屋子顿时热闹非凡。战士们围着桌子站了一圈,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那条大鱼。崔排长说起巡逻时遇到的趣事——有次军犬追着一只野兔跑……。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在饭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何大清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忽然想起四合院,请客吃饭时的情景……。
\"老何,发什么呆呢?\"老辛推过来一碗鱼汤,\"尝尝,这可是正宗的江水炖江鱼。\"
何大清低头喝了一口。鱼汤呈奶白色,表面浮着金黄的油花,入口鲜得让人眉毛都要掉下来。鲤鱼有鲤鱼的醇厚,嘎牙子有嘎牙子的鲜甜,果然如老辛所说,各是各的滋味。
酒足饭饱,战士们帮着收拾碗筷。
窗外,乌苏里江静静流淌,夕阳把江水染成金红色,像融化的铜汁。对岸的山峦已经隐入暮色,只有山顶还留着最后一抹阳光。
回程的路上,何大清开得很慢。吉普车后座堆满了老辛硬塞的土特产——一篮子新鲜鸡蛋、两罐自制大酱,还有给两条狗准备的骨头。秦淮茹靠着车窗,轻轻哼着年轻时学的苏联民歌。
车子驶过一片白桦林,惊起几只夜栖的鸟儿。何大清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明天真要去连队送菜?\"
\"当然。\"秦淮茹眼睛亮晶晶的,\"我还准备做些炸酱,那些孩子肯定爱吃。\"
夜色渐浓,吉普车的灯光劈开乌苏里江畔沉沉的黑暗。何大清踩下油门,朝着江边那盏属于他们的灯火驶去。后视镜里,开荒点的灯光越来越远,却仿佛永远印在了记忆里,温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