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青长发用木簪草草绾成坠马髻,鬓边几缕碎发被贴在颈侧,耳垂空着未戴玉珰。
竹青棉麻窄袖袍,只是松纹暗花的家常袍服。
袍外罩艾灰素纱半臂,以抵挡秋夜凉意,月白绫布散腿裤,裤脚收进鹿皮短靴。
虽说“护送”期间不讲求华贵,但秦昭琼还是有些意外。
这身装束无论从材质、颜色、式样上都太素了。
视线落在她脸上,眉似远山含霜,眼尾微微上挑。
凤目流转时恍若雪原上乍现的晨星,唇色极淡,似被北境终年不化的积雪浸染过。
萧云朔起身往前迎了三步,她听到了之前嬷嬷的询问,自然知道面前这位是谁。
站定后,右手掌心向内轻按左肩,微微躬身,保持视线与对方齐平,施了一礼。
这是北境的礼节,秦昭琼并不陌生。
抱拳回礼,身上甲胄发出碰撞的冷硬声响。
“秦将军。”
“芸辉阁主。”
秦昭琼此行只是监军。
不过以前在北境领过将军职,现在又甲胄加身,非正式场合称一声将军也无伤大雅。
而秦昭琼对她的称呼——芸辉阁主并非封号,而是官职,朔风王朝典籍藏书楼的闲职。
“请坐。”
对于突然造访,萧云朔表现得极为淡然。
秦昭琼刚坐下便闻到了一股凛冽的气味。
菱花窗棂筛进碎雪似的月光,堪堪笼住案头半卷摊开的诗帖。
铜雀衔环的灯台已见底三分,松烟墨洇透的宣纸在灯下泛着暖黄。
其上墨迹尚润,临写的半幅诗文洇开细小绒毛,像极了落在氅衣领口的霜花。
青釉冰裂纹提梁壶,配青瓷盏,任谁看都像是晚膳后品茶临诗。
可秦昭琼闻到的分明是酒味,对方竟用茶盏装烈酒。
不仅如此,茶盏上不见任何雾气,喝的还是冷酒。
察觉到秦昭琼的视线,萧云朔风轻云淡的表情冻结,有些讪讪开口:
“天冷喝些,暖暖胃,秦将军可要来一盏?”
天冷?跟朔风王朝的冬日比,此时哪里值当一个“冷”字。
吃冷酒暖胃,更是没听说过。
秦昭琼摇头拒绝。
且不说她没这古怪的习惯,在外也不可能贸然用别人的吃食水饮。
只是这位朔风二公主,似乎跟想象中不太一样。
“秦将军此去边境?”
“是,边境大营监军,萧阁主请往凤京参与科举,又是为何?”
萧云朔诧异,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得……坦诚。
秦昭琼自认没有六妹妹那种八百个心眼子……不是,没有六妹妹那么机灵。
跟对方这种读书人比,语言交锋上自己怕是占不到什么便宜,不如直说。
能得到点情报当然最好,不然给对方留下个性子直愣的印象也行。
反正前往北境监军不是秘密,甭管对方知道还是装傻,反正她说的是实话。
“我说实话我坦荡,你玩心眼子、虚与委蛇那一套,那你就不是个玩意儿。”
用六妹妹的话讲,这个叫做心理优势。
萧云朔悠悠开口,“早就听闻大乾女帝辟女子科举,云朔心向往之。”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两国战事紧张的时候?
“仅此而已?”
萧云朔低垂眼眸,视线落在盔甲之上,
“秦将军,朔风与大乾不同,女子双十年华还未嫁的少之又少。
我虽贵为公主,也已经快到极限了。
此次大乾之行是我争取来的,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搭在青瓷杯的手掌忽然蜷起,葱管似的指甲在掌心掐出半弯月牙,莹白如雪。
秦昭琼见她神态不似作伪,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在大乾,女子虽尚未做到与男子平等的地步,但读书应试、出门务工者比旧历多了太多。
加上可立女户,女子的选择众多,不再只有嫁人这一条,普遍成婚的年龄往后推了推。
皇嗣中,她自己早就诞下一对儿女,三妹妹四妹妹也有所出。
对皇女来说,早些生育是好事。
二弟与五弟就不必说了,子嗣不少。
唯有六妹妹,玩得最花,收入房中的却一个都没有。
也快双十了,母皇也从未有过催促,提都没提过这个事儿。
想起这个,秦昭琼心里头咯噔一下。
遭了,六妹妹的生日在十一月,正好双十,自己怕是赶不上回京。
北地有什么合适的礼物,最好名贵些,六妹妹就喜欢值钱的……
萧云朔说了“掏心窝子”的话,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却见其陷入了沉思,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嘴角带上了细微的弧度。
为什么?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我在讲自己的伤心事,你在笑?特么的在笑什么啊!”
心里如此想着,萧云朔再度开口询问:“秦将军,你在笑什么?”
秦昭琼猛然回神,“抱歉,想到了开心的事情。”
萧云朔:?
这大乾的大公主是傻的吧,不可能!
明凰女帝惊才绝绝,怎会有意将储位传给个傻的?
还是说大公主只是推出来的幌子,真正有意的另有其人。
亦或者,这位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一刻,秦昭琼在她眼中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按捺情绪,萧云朔试探道:
“我想偶尔出去走走,看看大乾的江山和烟火气,不知秦将军能否行个方便?”
那位负责“护卫”使团的李都尉实在看得太紧。
赶路歇脚之外,根本不准许任何外出。
比如此地,除了入城时有些见闻,剩下便会被困在这座小小的客栈,直到明日出发。
“当然不行。”秦昭琼断然拒绝,“咱们第一次见面,为什么要给你行方便?”
唔……萧云朔语塞。
真是一点不装啊,而且对方那是什么眼神。
好像自己提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跟看傻子似的嘿!
匆匆一晤,谁都没能达成目标。
不过秦昭琼心里头挺舒坦,原来不用弯弯绕绕说话如此轻松。
或许对方八百个心眼子,也没讨到什么便宜不是?
来至前院,又询问起李都尉使团有什么异状。
这位心细,保不齐能看出些什么。
“一切都寻常,至今并未发现异常。”
不是好差事,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别说不放使团与外界接触,就算是李都尉自己都尽量避免与他们来往。
想了想,他还是提醒了一句,
“不过这位二公主应当有些手腕,使团中人对她很是尊重,不是表面敷衍的那种。”
秦昭琼挑了挑眉,“我看也就一般,不如六妹妹貌美灵巧。”
李都尉:?
离开客栈千步,秦昭琼悄然询问流焰,师团中是否潜藏着高手。
“明面上修为最高者是那位中年嬷嬷,四品境,其他尚未可知。”
神武境除非动手,否则很难察觉到对方的境界。
秦昭琼点了点头,
“本来想探查一番,能否得到些情报,看来是不成了。
不过大贤弟子,看起来也就那样,六妹妹应该应付得来。”
潜藏的流焰翻了个白眼,就咱那个不学无术的六殿下?
在凤京哪里轮得到她去应付,怕是没个十万八万两的请不动哩。
不过真对上的话……
谁能从她手上讨得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