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斌脸上的职业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纵横香江商界,与各路人马谈判,见过狮子大开口的,见过蛮不讲理的,却从未见过像叶凡这样的。
在一个连“公司”这个词都闻所未闻的穷山沟里,一个穿着土布汗衫的年轻人,竟然字正腔圆地跟他谈起了“股权”、“董事会”和“控股权”。
这感觉,就像一个武林高手,准备到新手村来炸鱼,结果一拳打出去,发现对方是穿着新手布衣的扫地僧,轻描淡写就使出了一套他闻所未闻的绝世掌法。
荒谬,离谱,却又真实得让他脊背发凉。
“百分之五十一?”梁文斌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嘴角抽动了一下,“叶先生,你是在开玩笑吗?我们出资金,出技术,出设备,出销售渠道,承担所有的市场风险,最后只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而你们,只出了一座荒山,就要占大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道理?”叶凡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梁经理,你还没搞懂。在华夏这片土地上,最大的道理,不是你口袋里的港币,也不是你带来的设备。最大的道理,是政策,是国家。”
他往前走了一步,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我问你,没有我们黑山屯全体村民的同意,你们的设备能进山吗?你们的工人能安心开采吗?就算你们强行开采,挖出来的矿石,没有我们当地政府,也就是我们村委会盖章开具的证明,你们能运出这个县城吗?运出这个省吗?别说运到香江了!”
这番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梁文斌的心上。
他来之前,确实做过功课。
他知道,七十年代的内地,政策是第一位的。
他原本的计划,是通过林振华打通县里的关系,再用巨款砸晕这些村民,速战速决,造成既定事实。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黑山屯会冒出叶凡这么一个妖孽。
叶凡直接掀了桌子,不跟你谈钱,跟你谈规则,谈这片土地上最根本的规则。
“你说你们承担风险?错了。”叶凡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最大的风险,是我们黑山屯在承担。这座山,是我们祖祖辈辈的根。跟你们合作,万一政策有变,你们拍拍屁股回到香江,我们呢?我们黑山屯,可能就会被扣上一顶‘里通外国’、‘出卖国家资源’的大帽子!这个风险,你用多少钱能买得到?”
“我们占百分之五十一,不是为了多分那点钱。而是要告诉所有人,这家公司,姓‘中’,不姓‘外’!它的根,在黑山屯,在中国!只有这样,它才能在这片土地上,安安稳稳地活下去,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这,才是对我们双方最有利的保障。这个道理,梁经理,你现在懂了吗?”
全场一片死寂。
李金虎和赵卫国愣愣地看着叶凡的背影,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他们听不懂什么股权,但他们听懂了“公司的根在黑山屯”,听懂了“不能被扣大帽子”,听懂了叶凡是在拼了命地护着全村人的命根子和名声!
那些原本被五十万砸得晕头转向的村民,此刻也清醒了过来。
他们看着叶凡,眼神里不再是犹豫,而是重新燃起了信任和敬佩。
“凡娃子说得对!山是咱们的,根不能卖!”
“对!听凡娃子的!咱不能为了点钱,把祖宗的脸都丢了!”
民心,在这一刻,被叶凡彻底扭转。
林振华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眼看着一盘稳赢的棋,被叶凡三言两语搅得天翻地覆。
他忍不住对梁文斌低声吼道:“梁经理!别听他胡说八道!他这是漫天要价!我们走,去县里,我就不信,县领导会放着这么大一笔投资不要!”
“走?”梁文斌苦笑一声,他比林振华看得更透彻。
叶凡刚才那番话,已经把事情的性质,从一笔商业投资,上升到了政治立场的高度。
现在这种情况下,别说县领导,就是市领导来了,谁敢拍板把一个“可能出卖国家资源”的项目强压下来?
更何况,叶凡手里还握着铁路局那份“唯一指定供应商”的合同,这本身就是一张巨大的护身符。
强来,是行不通了。
唯一的路,只剩下谈判。
梁文斌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叶凡,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轻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等的,甚至是带着几分忌惮的凝重。
“叶先生,你的条件,太过苛刻。百分之五十一的控股权,我们董事会绝不可能同意。我最多,可以向公司申请,双方各占百分之五十,共同管理,你看如何?”
他这是在试探叶凡的底线。
叶凡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百分之五十,意味着公司没有绝对的决策者。将来遇到分歧,听谁的?难道事事都投票?那只会陷入无休止的扯皮,最后把公司拖垮。梁经理,你是生意人,应该明白,一个没有船长的船,是开不远的。”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不过,我也可以拿出我的诚意。我方的控股权,我可以保证,只用于决定公司战略发展方向和涉及国家政策的重大事项。日常的生产经营、技术管理、海外销售,我们可以全权委托给你们的团队,并且在合同里写明,我方不得无故干涉。并且,公司的财务总监,必须由我们双方共同委派,账目对双方公开透明。这样,总可以了吧?”
这番话,让梁文斌的眼睛猛地一亮。
叶凡的这个提议,堪称神来之笔。他守住了百分之五十一控股权的“名”,却在“利”和“权”上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把经营权和管理权下放,这正是资方最看重的。
既保证了公司的“政治安全”,又保证了资方的运营效率和利润。
这个年轻人,对商业的理解,对人性的洞察,已经到了一个让他感到恐惧的程度。
他是在农村长大的?打死他都不信!
“好……”梁文斌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感觉自己这半个小时里耗费的精力,比过去一年都多,“叶先生,你的这个补充方案,我会原原本本地,向我们香江的董事会汇报。三天,我需要三天时间。三天后,我给你答复。”
“可以。”叶凡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旁边脸色铁青的林振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补充了一句,“哦,对了,梁经理。我们合作,是代表黑山屯和你们信达贸易公司合作。至于这位林老板……”
他的声音拖得很长,意思却不言而喻。
林振华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自己已经出局了。
叶凡这是在告诉梁文斌,想合作,就必须把他这个引狼入室的“中间人”彻底踢开。
果不其然,梁文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对林振华露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林先生,这次多谢你的引荐。后续的事情,我们公司会直接和叶先生的团队对接。至于我们之前说好的中介费,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这是典型的卸磨杀驴。
林振华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叶凡,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今天,不仅没能扳倒叶凡,反而成了最大的输家,亲手为叶凡搭了一座通往香江资本的桥,最后还被一脚踹下了桥。
这种羞辱,比杀了他还难受。
“我们走!”林振华再也待不下去,拉开车门,钻进了那辆伏尔加,狼狈不堪地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看着远去的汽车,赵卫国痛快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活该!让你个狗日的再来算计咱们!”
危机解除,一场关乎黑山屯命运的谈判,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暂时落下了帷幕。
当晚,李金虎的家里,煤油灯下,气氛却有些凝重。
“凡娃子,那个姓梁的,真的会同意你的条件吗?”李金虎忧心忡忡地问,“又是股权,又是控股的,我听着都悬乎。万一他们不同意,咱们岂不是把财神爷给推出去了?”
“李叔,你放心。”叶凡给他的烟袋锅里续上烟丝,“他会的。因为他比我们更不想失去这次机会。那份化验报告,对我们来说,是山里的宝贝。但对他们来说,是能改变整个香江,甚至国际稀有金属市场格局的战略资源。他们不敢赌,也赌不起。”
“可……可这事儿,咱们就这么定了?不要跟公社,跟县里汇报一下吗?”李金虎还是觉得不踏实。
这么大的事,他们一个村委会就拍板了,总觉得心里没底。
“汇报,肯定要汇报。但不是现在。”叶凡的眼神深邃,“我们要等那个姓梁的带着合同回来,白纸黑字都签好了,我们再拿着这份能给县里带来巨大税收和政绩的合同,去找县领导。那不叫汇报,那叫报喜。到时候,领导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我们?”
李金虎和赵卫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两个字——服了!
这小子的心思,真是比山路还多十八道弯。
“行了,这事暂时就这么定了。眼下,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叶凡话锋一转,“明天,咱们得去机械厂,把咱们的‘家当’给拉回来。生产线一天建不起来,我这心里一天都不踏实。”
提到这事,赵卫国又来了精神:“对对对!那堆铁疙瘩,可比那虚头巴脑的合同实在多了!明天我带上村里最壮的二十个小伙子,咱们去把那机械厂给它搬空!”
叶凡笑了笑,没说话。
他知道,事情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那个唯利是图的马厂长,会这么轻易地让他们把“私活”干完吗?
他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一场新的风波,或许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