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递员那一声高喊,像是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凉水,整个村口瞬间“刺啦”一声,安静得只剩下拖拉机的“突突”声和所有人的心跳声。
那张薄薄的、黄色的电报纸,在邮递员粗糙的手里,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柳如雪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都有些发白。
柳如霜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小嘴紧紧抿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纸,紧张得手心冒汗。
“谁……谁的?”
赵卫国嗓子发干,问出了一句废话。
“俩人的!柳如雪,柳如霜!都有!”
邮递员也是个实在人,一边说一边把电报递过来。
李金虎伸手接过,他的手竟然也有些微的颤抖。
这可是关系到黑山屯脸面的大事,更是关系到这两个姑娘一辈子前途的大事。
他没敢直接看,而是郑重地递给了叶凡。
“凡娃子,你来念。”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叶凡身上。
叶凡接过电报,入手轻飘飘的,却承载了太多的期盼。
他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先对那邮递员笑了笑:“同志,大热天的,辛苦了。如雪,去给这位同志拿瓶汽水,再装俩猪头肉包子,让他带回去给娃尝尝。”
这个小小的举动,让原本紧张到凝固的气氛,稍微松动了一下。
那邮递员连连摆手说不用,但还是被柳如雪硬塞了过去,感动得直说谢谢。
叶凡这才慢条斯理地展开电报。
电报上的字都是印上去的,带着一股机械的冰冷。
他先看了看抬头,然后目光向下扫去。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飞蛾扑打灯火的声音。
赵卫国伸长了脖子,像只等着喂食的鸭子。
柳如霜紧张得快要哭了,她不敢看叶凡,只能一个劲儿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柳如雪则强作镇定,但她那微微颤抖的睫毛,还是暴露了内心的波涛汹涌。
叶凡看完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电报纸折了起来,揣进了兜里。
“凡哥?”柳如霜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凡娃子,你倒是说话啊!急死个人了!”赵卫国忍不住了,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
叶凡这才抬起头,环视了一圈众人期待又焦虑的脸,他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开了口。
“唉,考得……不太理想啊。”
他这一声叹息,像一柄大锤,狠狠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柳如霜的眼圈“腾”地就红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那委屈的小模样,看得人心都碎了。
柳如雪也是身子一晃,脸色更白了,她虽然没哭,但那眼神里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没……没考上?”李金虎的声音都变了调。
赵卫国更是如遭雷击,愣在原地,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全村人的希望,就这么……破灭了?
看着姐妹俩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叶凡心里又好笑又心疼,知道这玩笑开得有点过了。
他连忙从兜里掏出电报,递到柳如雪面前。
“傻丫头,自己看。”
柳如雪颤抖着手接过电报,泪眼模糊的柳如霜也赶紧凑了过去。
电报上,两行清晰的黑体字映入眼帘:
“柳如雪同志,报考清华大学中文系,总分肆佰贰拾伍分,录取。”
“柳如霜同志,报考清华大学地质系,总分肆佰零捌分,录取。”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柳如雪同志成绩为本省文科第一名。”
省文科状元!
空气仿佛凝固了三秒钟。
“哇——”
柳如霜先是愣住,然后爆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她一把抱住身边的姐姐,又哭又笑,又蹦又跳,像个得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姐!我们考上了!我们都考上清华了!你还是状元!状元啊!”
柳如雪也哭了,但她是喜极而泣。
她拿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那“录取”两个字上,洇开了一小片墨迹。
她抬起头,看向叶凡,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有感激,有喜悦,更有那化不开的、只为他一人绽放的温柔。
“啥?啥玩意儿?”赵卫国还没反应过来,他一把抢过旁边李金虎手里的电报复本(那时候电报局会留底),瞪大了牛眼,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录……录取?省……省文科……状元?”
他念完,猛地抬起头,那张黑红的脸膛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涨成了猪肝色,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仰天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
“——俺们黑山屯出状元啦!!!”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穿云裂石,半个村子都听见了。
下一秒,整个村口彻底炸了锅!
“啥?状元?”
“如雪丫头考上状元了?”
“两个都考上清华了?我的老天爷啊!”
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把拖拉机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金虎激动得嘴唇直哆嗦,他重重地拍着叶凡的肩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拍,拍得叶凡龇牙咧嘴。
“好!好啊!太好了!”李金虎眼眶都红了,“凡娃子,咱黑山屯的祖坟,这是冒青烟了啊!”
叶凡被他拍得哭笑不得,揉着肩膀说:“李叔,是她们姐妹俩自己争气,跟我可没多大关系。”
“咋没关系!”赵卫国一把搂住叶凡的脖子,满嘴的酒气喷在他脸上,“要不是你,她们哪有心思复习?要不是你,她们现在说不定还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受苦呢!你就是咱们黑山屯的文曲星下凡!”
当晚,黑山屯再次沸腾。
村委会大院的灯火,比上次庆功宴还要亮堂。
家家户户都把压箱底的好东西拿了出来。
东家提来一只刚杀了的老母鸡,西家端来一盆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张三扛来了珍藏多年的苞谷酒,李四送来了自家池塘里捞的肥鱼。
十几张桌子再次拼起,菜肴比上次丰盛了十倍不止。
柳如雪和柳如霜被一群婶子大娘围在中间,成了最耀眼的明星。
她们换上了崭新的衣服,脸上洗去了征尘,在灯火的映照下,一个温婉如玉,一个娇俏如花,看得那些没结婚的小伙子们眼睛都直了。
“状元是啥官啊?比县长还大不?”一个村民好奇地问。
“你懂个屁!”另一个喝得面红耳赤的汉子反驳道,“状元,那是古代皇帝老爷钦点的天下第一!咱们如雪丫头,就是咱们省的天下第一秀才!”
众人似懂非懂,但都觉得无比光荣,纷纷举起酒碗,敬这两位“天下第一秀才”。
酒过三巡,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赵卫国喝高了,站到一张桌子上,挥舞着手臂,舌头都大了:“我……我赵卫国,这辈子……没服过谁!就服……就服咱们凡娃子!他点石成金,把咱们的破石头,卖出了金价钱!他运筹帷幄,让咱们的俩丫头,考上了状元!我提议……以后,咱们黑山屯,不叫黑山屯了!就叫……就叫‘状元屯’!”
“好!状元屯!”
“敬状元屯!敬凡哥!”
村民们轰然叫好,整个大院都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叶凡笑着,喝着酒,看着这一切。他喜欢这种热闹,喜欢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才是他想守护的家,有血有肉,有哭有笑。
然而,在喧闹之中,他的心里,却始终保持着一丝清醒。
他找到了独自坐在角落里,默默抽着烟的李金虎。
“李叔,高兴归高兴,但咱们的麻烦,也跟着来了。”叶凡递过去一根烟。
李金虎接过烟,深深吸了一口,他已经从最初的狂喜中冷静了下来。“你是说……铁路那份合同?”
叶凡点了点头:“陈段长给咱们的,是‘唯一指定供应商’的身份,是未来三年的大订单。这听起来是天大的好事,但也意味着,咱们的产量,必须得跟上。按照我估算的,铁路大修,一个月至少需要咱们上万方的道砟。上万方,李叔,你算算,咱们现在这条生产线,一天能产多少?”
李金虎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他们那条所谓的“生产线”,其实就是个草台班子。
筛分靠人工,上料靠肩扛,唯一的“高科技”设备,就是叶凡画图、老王头带着木匠和铁匠敲打出来的那个手摇滚筒搅拌机。
“那玩意儿……一天摇断了腰,撑死了也就产出个百八十方。”李金虎掐灭了烟头,眉头紧锁,“要是敞开了供应,不出三天,咱们采石场就得被搬空。而且,人也受不了。这几天,光是摇那个搅拌机,就累趴下好几个壮劳力了。”
叶凡弹了弹烟灰,眼神锐利:“所以,这才是咱们眼下最大的难题。合同是咱们的‘护身符’,但也是一道‘催命符’。三个月内,如果咱们交不出第一批合格的、足量的道砟,陈段长那边就算再看好我们,也顶不住压力。到时候,别说唯一供应商了,恐怕连之前的合作都得黄了。咱们的信誉,就彻底砸了。”
赵卫国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他酒醒了大半,听了这话,急道:“那咋办?凡娃子,你有啥好办法?要不……咱们再多做几个那种搅拌机?全村的男人都上去摇!”
“那不是办法。”叶凡摇了摇头,“人拉肩扛的时代,过去了。想把采石场做大,想让黑山屯真正富起来,靠的不是蛮力,是机器。”
他的目光投向了县城的方向,那里灯火稀疏,但在他眼中,却仿佛藏着无数的齿轮和钢铁。
“咱们的生产线必须升级。筛分,要用震动筛;上料,要用传送带;搅拌,更要用电动的、大功率的滚筒搅拌机。咱们需要一条真正的,现代化的碎石生产线!”
“机器?上哪儿弄去?”李金虎和赵卫国都犯了难,“县农机厂倒是有,可那些都是伺候拖拉机的宝贝,谁会卖给咱们?再说,那玩意儿得多少钱?把咱们全村卖了都买不起吧?”
“买,不一定要花钱。”叶凡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有时候,技术,比钱更好使。李叔,卫国哥,明天,咱们去一趟县城。不过,这次不是去供销社,也不是去展销会。”
“那去哪儿?”
“去县机械厂,会会他们那个不怎么管事,但脾气比谁都大的厂长。”叶凡的眼神里,闪烁着一丝猎人般的光芒,“也顺便……去挖个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