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救援
“报告,师部来电!”
这时,通讯兵的声音,
突然打破了古之月的沉思......
天空中,
随着飞机的轰鸣声逐渐消失在远方,
原本喧嚣的战场此刻变得异常安静,
只剩下满地的残垣断壁和死一般的沉寂。
阳光终于毫无顾忌地倾洒下来,
将这片高地照得一览无余,
那满地的疮痍和死寂让人触目惊心。
阳光照射在那些凝固的血泊上,
使得它们显得格外刺眼,
仿佛在诉说着刚刚发生过的惨烈战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
那是硝烟、焦糊、血腥
以及新鲜泥土翻开后的土腥气混合而成的,
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肺叶上,
让人感到窒息和压抑。
通讯兵小吴缓缓摘下耳机,
他的脸上交织着疲惫和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茫然。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艰难地向连长报告:
“连长,师座急电!
命令我部即刻放弃高地,
渡过大龙河,
向蓝姆迦基地归建休整!”
古之月靠在一段被炸塌的沙包上,
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扫过这片修罗场,
然后又望向山下那片被航空炸弹反复轰炸、
如同月球表面般焦黑的区域。
他沉默了片刻,
最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表示收到命令。
他的面庞被厚厚的泥污
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所覆盖,
看起来异常恐怖。
嘴唇因为极度缺水而干裂起皮,
仿佛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一滴水了。
当他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那一声含糊不清的“嗯”时,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
与此同时,
徐天亮却像一只猴子一样,
在刚刚空投下来的、
散落一地的草绿色物资箱中疯狂地翻找着。
他急切地扒开成箱的黄澄澄的.30-06子弹,
毫不留情地推开崭新的m1加兰德步枪,
甚至连沉重的迫击炮弹药箱也被他一脚踢开。
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乖乖隆地咚……
盘尼西林……
盘尼西林到底在哪里呢……”
终于,在经过一番苦苦寻觅之后,
一个印着醒目红十字的小金属箱,
被他从一堆罐头下面拽了出来!
“找到了!”
徐天亮狂喜地大吼一声,
声音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回荡。
他紧紧抱住那个小箱子,
如同抱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然后连滚带爬地朝着伤员集中的掩蔽所狂奔而去。
掩蔽所里,
光线昏暗,
一片死寂。
重伤的关副官,
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般静静地躺在门板上,
他的呼吸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
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灰败,
嘴唇干裂起皮,
高烧似乎已经将他体内最后的一丝生气都消耗殆尽。
炊事员老周弓着腰,
站在关副官身旁,
他那原本就有些佝偻的身体此刻显得更加弯曲。
他手中拿着一块湿布,
徒劳地擦拭着关副官那滚烫的额头,
仿佛这样做能让关副官的体温降下来一些。
老周的眼睛浑浊而布满血丝,
透露出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那是对生命的无奈和对死亡的恐惧。
在老周的旁边,
新兵小周正手忙脚乱地,
给一个胳膊被弹片划开大口子的老兵,
缠着崭新的美式绷带。
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手指微微发抖,
显然是因为紧张和缺乏经验。
就在这时,
徐天亮抱着药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变得有些走调:
“药!盘尼西林来了!”
听到这句话,
老周猛地抬起头,
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
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疲惫和灰暗。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徐天亮怀里的药箱上移开,
然后又缓缓地低下头,
凝视着关副官那毫无生气的面庞,
用浓重的四川腔,
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一般说道:
“来迟喽……
孙老六(医护兵)……
都莫得喽……
他救不了人喽……
连他各人(自己)……
都救不了喽……”
老周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无尽的哀伤和绝望。
他那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的角落,
最终停留在那块破雨布上。
那块雨布下面,
隐约透出医护兵那冰冷的轮廓,
仿佛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独身影。
老周的话语中没有丝毫埋怨,
有的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和无力。
这种情绪如同一股寒流,
迅速穿透了徐天亮的身体,
让他原本因狂喜而僵硬的表情瞬间瓦解。
他瞪大眼睛,
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周那张绝望的脸,
然后又将目光转向奄奄一息的关副官,
最后落在角落里那盖着雨布的遗体上。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涌上徐天亮的鼻腔,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
他用力咬了一下嘴唇,
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股即将决堤的悲伤。
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那股酸楚依然在他的心头肆虐。
“管不了那么多了!
死马当活马医!”
徐天亮突然发出一声怒吼,
他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猛地蹲下身去,
粗暴地打开了那个金属药箱。
药箱里面,
一支支玻璃针剂整齐地排列着,
仿佛在等待着被使用的命运。
此外,还有崭新的注射器和小玻璃药瓶,
它们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他手忙脚乱地拿起一支注射器,
撕开包装,
手指因为紧张和缺乏经验而剧烈颤抖着,
好几次才把细细的针头装上。
他再次拿起一支印有英文的盘尼西林针剂,
将其举到眼前,
对着光线仔细端详着。
然而,由于他对这种操作并不熟练,
显得有些笨拙。
他尝试着用砂轮片去划开瓶口,
但可能是因为用力过猛,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玻璃瓶口竟然被他硬生生地捏碎了!
细小的玻璃碴子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地掉进了药液里,
这一幕让他瞠目结舌。
“哎呀!
你个败家玩意儿!”
站在一旁的老周见状,
气得直跺脚,
嘴里的四川话像连珠炮一样骂个不停,
“稳当点!
稳当点!
在渝城这玩意儿可是要一根小黄鱼一支呢,
可别糟蹋了这么好的东西!”
徐天亮此时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满头大汗淋漓,
嘴里不停地嘟囔着:
“日他个仙人板板……
老子……老子没干过这活啊!”
他一边抱怨着,
一边手忙脚乱地又抓起一支新的针剂。
这次,他格外小心,
战战兢兢地用砂轮片轻轻划开瓶口,
然后深吸一口气,
颤抖着将注射器的针头慢慢插进瓶中。
随着针头刺破橡胶塞,
淡黄色的药液缓缓流入针管。
然而,尽管针管里已经有了药液,
徐天亮的手却抖得更加厉害了,
那针尖在空中晃晃悠悠的,
仿佛风中的残烛一般,
让人看着都替他捏一把汗。
他瞪大眼睛,
死死盯着关副官那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臂,
就是迟迟不敢将针头扎下去。
“瞅啥呢!快扎啊!”
老周在旁边急得直瞪眼,
恨不得自己上手。
“我…我怕扎歪喽…”
徐天亮的声音带着哭腔。
“歪个锤子!
总比死了强!扎!”
老周吼着。
徐天亮紧紧咬着牙关,
心中一横,双眼紧闭,
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
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针头,
狠狠地朝着关副官胳膊上,
肌肉较为丰厚的地方猛力捅了下去!
这一动作极其粗暴,
就如同捅刀子一般凶狠!
“哎呦!”
随着一声惨呼,
昏迷中的关副官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同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这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让人不禁为他感到一阵揪心。
一旁的老周见状,
气得差点直接背过气去,
他怒不可遏地吼道:
“轻点!你个杀猪的!”
那声音震耳欲聋,
充满了愤怒和不满。
徐天亮被老周这一吼吓了一跳,
手不由自主地一抖,
差点把针管给扔了出去。
他急忙稳住自己的手,
定了定神,
看着药液缓缓地推进关副官的血管,
这才如释重负般长长地松了口气。
然而,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他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目光缓缓从老周身上移开,
又转向角落里医护兵的遗体,
眼神变得有些黯淡。
沉默片刻后,
他用一种低沉而又带着浓重金陵腔的声音说道:
“…老周…你说…
孙老六要是还在…该多好…”
这句话中充满了无尽的惋惜
和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
让人听了不禁心生感慨。
小周那边也忙得满头大汗,
笨拙地给伤员包扎,
好几次绷带缠得松松垮垮,
还得旁边的轻伤员自己动手整理。
几个重伤员疼得实在受不了,
呻吟声越来越大,
一个老兵默默地从医护兵遗留下来的牛皮急救包里,
翻出一小盒吗啡针剂,
咬着牙,
动作熟练但沉重地给无法挽救的重伤员挨个注射。
吗啡注入后,
伤员痛苦的呻吟渐渐微弱下去,
脸上浮现出一种不祥的平静,
眼神慢慢涣散。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消毒水、血腥、汗臭和死亡交织的复杂气味。
阵地中央,
气氛却有些怪异。
一些没受伤或者轻伤的士兵,
围坐在空投下来的物资箱旁。
他们撬开印着“coca-cola”字样的玻璃瓶,
褐色的液体带着气泡涌出,
发出嘶嘶的声响。
有人迫不及待地灌了一大口,
被那股奇特的甜味和气泡刺激得直咧嘴,
发出满足的叹息。
有人用刺刀撬开扁圆形的午餐肉罐头,
粉红色的肉块带着油脂的香气,
立刻引来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
压缩饼干被掰开,
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更吸引人的是那些崭新的武器——
汤姆逊冲锋枪闪着幽蓝的烤蓝光泽,
m1卡宾枪沉甸甸的枪身透着力量感,
勃朗宁自动步枪(bAR)那长长的弹匣充满了威慑。
士兵们兴奋地摆弄着,
拉动枪栓的咔嚓声、
检查弹匣的金属摩擦声此起彼伏,
暂时冲淡了空气中的血腥和悲伤。
古之月拖着疲惫的身体,
走向高地后方一片相对平整、
未被炮火完全摧毁的空地。
眼前的景象,
让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赵二虎和郑三炮正带着十几个还能动弹的士兵,
沉默地搬运着刚刚阵亡的袍泽遗体。
一具具冰冷的、
残缺不全的躯体被小心翼翼地抬到这里,
在焦黑泥泞的土地上排开。
动作是那么轻,
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英灵。
阳光毫无遮拦地,
照在那些苍白、僵硬、布满血污和泥土的脸上,
照在那些被弹片撕裂、
被刺刀贯穿、
被爆炸烧焦的恐怖伤口上。
浓烈的血腥味、
尸体开始散发出的淡淡甜腥腐败味、
还有泥土被翻开的土腥气,
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
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四周只有沉重的脚步声、
粗重的喘息声,
以及偶尔压抑不住的、
极力克制的抽泣声。
郑三炮走到一具几乎只剩下上半身的残破遗体旁——
那是重机枪班长老张。
他佝偻着腰,
动作异常轻柔地,
试图整理老张身上那件被炸得稀烂、
又被凝固的暗红色血浆糊住的军装。
就在他整理老张胸前那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口袋时,
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
浸透了血的小布包。
他颤抖着,
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被血浸透、
已经板结发硬的布包掏了出来。
布包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仔细包裹着,
外面用麻绳捆着。
郑三炮用指甲抠开被血黏住的结,
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
同样被暗红色血迹浸染了大半的信纸。
纸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
郑三炮认得几个字,
他展开信纸,
借着刺目的阳光,
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用铅笔写下的、
歪歪扭扭的字迹:
“爹,娘:
部队又要开拔了,
去很远的地方打鬼子。
连长让俺们写这个,
说…说留着。
俺不知道写啥好。
俺挺好的,
吃得饱,
穿得暖
(这里被重重地涂改过,显然写的人自己都不信)。
连长是好人,
弟兄们…也都好。
等打完仗,
把鬼子都撵回东洋老家,
俺就回家。
俺想咱家屋后头那二亩苞米地了,
想娘烙的葱油饼了,
想爹抽旱烟那股味儿了。
到时候,俺好好伺候二老,
给爹打酒,
给娘扯块新花布…
俺…俺还想…
托隔壁王婶给说个媳妇…
要能生养的…屁股大好生养…
嘿嘿…”
信纸上的字迹到这里变得有些模糊,
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晕开,
又或许是被后来流淌的鲜血浸染。
最后几行字迹潦草,
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爹,娘…
要是…要是俺回不去了…
别哭…俺没给咱老张家丢人…
俺…俺是打鬼子死的…值了…”
郑三炮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信纸在阳光下簌簌作响。
这个河南汉子死死咬着牙,
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铁硬,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
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砸在手中那封浸透了战友鲜血
和最后念想的遗书上,
洇开深色的水痕。
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排长…这…这还有…”
一个士兵带着哭腔,
从另一个牺牲战士的上衣口袋里,
也掏出一个同样的小布包,
里面是一张被子弹打穿了一个洞的纸片,
上面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
还有一行稚嫩的字:
“爸爸打坏蛋,
囡囡等爸爸回家吃糖。”
“俺这儿也有…”
“这个兄弟怀里也揣着…”
孙二狗默默地走了过来,
他手里捧着一摞东西——
有同样用粗布包裹的、
有折叠成小块的、
有就一张薄纸的…
足足有三十多份!
每一份都沾着泥污,
浸染着暗红或新鲜的血迹,
有些上面还粘着破碎的皮肉!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
眼圈通红,
走到古之月面前,
将那叠沉甸甸的、
带着死亡气息的遗书猛地塞到古之月怀里,
声音嘶哑,
带着浓重的河南腔,
像是在控诉,
又像是在质问:
“连长!
瞅瞅!
都瞅瞅!
三十一封!
三十一个兄弟啊!
都是你让写的!
都是你让写的!
俺早就说过!
这玩意儿…这玩意儿它不吉利啊!
打仗前写这个…
它…它招魂啊!
写了…写了就真回不去了啊!”
他的声音越说越高,
最后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嘶吼,
带着无尽的悲愤和不解。
古之月下意识地接住那叠遗书。
入手的感觉是冰凉的、粘腻的、沉重的,
仿佛捧着三十一颗仍在微弱跳动的心脏。
他低下头,
目光落在最上面那一封——
是老张的。
那被血浸透大半、
字迹歪扭的信纸,
在阳光下如此刺眼。
那朴素的愿望——
苞米地、葱油饼、旱烟味、
说个媳妇…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
狠狠捅进他的心脏,
再残忍地搅动!
他的手指死死捏着信纸的边缘,
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血色,
微微颤抖着。
他试图控制住自己,
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
但那巨大的、
无法言说的悲伤和负罪感,
如同决堤的洪水,
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和伪装!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
汹涌地夺眶而出!
顺着他布满硝泥和血污的脸颊,
肆意地流淌下来!
一滴,两滴…
砸在怀中那叠同样沾满血泪的遗书上,
发出细微的噗噗声。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
肩膀无声地颤抖。
这个在战场上如同杀神般冷酷坚毅的连长,
此刻在三十一封浸血的遗书面前,
再也无法抑制,
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无声地、崩溃地恸哭起来。
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时。
阳光惨白。
风掠过焦土,
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挖!”
古之月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他抹了一把脸,
将泪水、泥污和血迹揉成一团,
指着那片相对平整的空地。
“给兄弟们…挖个…像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