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一片沉寂,没人回答。
“怎么个意思?”
廖长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是不是嫌七成多?说话!”
赵德柱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里。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他开了口,其他人也都跟着“嗯”了起来。
“那你们说个数。”廖长春说道,“几成合适?”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声响。
赵德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廖长春冲林川使了个眼色。
“五成。”林川开口道。
陈和平正低头卷烟,突然感觉腿被林川狠狠撞了一下。
他的手猛地一抖,烟丝撒了满桌。
“五成?!”陈和平的嗓门陡然拔高,“不行,五成也太多了!”
“四成半。”旁边有人嘀咕道,“不能再多了!”
榆树沟的刘队长搓了搓手:“要我说,三成半就够意思了……”
廖长春突然笑了,笑得众人心里发毛。
“行啊,都学会讨价还价了?”
他假装想了想,说道,“我可以跟上面申请最多三成!”
“三成?”赵德柱表情一喜,随即又收了回去,“书记,你开玩笑?”
“妈勒个巴子的!”廖长春骂道,“老子什么时候跟你们开过玩笑!”
“三成行!”赵德柱松了一口气。
其他队长紧绷的肩膀也松了下来,条凳腿在地上来回蹭出细碎的声响。
“不过有个条件!”
廖长春站起身,衣服下摆扫过桌面,带起一阵风。
“我就知道没好事……”赵德柱的嘀咕声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
“赵德柱!”廖长春的吼声震得窗框嗡嗡响,“你再胡咧咧信不信我抽你?”
“我错了书记!”赵德柱缩着脖子赔笑,露出被红薯染黄的板牙,“有啥条件您说,我老赵双手双脚支持!”
“好!”廖长春从公文包抽出一沓纸,“哗啦”抖开在桌上:“从明天开始,全公社开展防旱、防涝、防饥荒的三防大赛!”
有了前面的铺垫,这个三防大赛的内容,各生产队长都重视了起来。
林川没有想到,仅仅一天的时间,廖长春就拿出了一整套《三道沟人民公社“三防”实施方案》。
这套方案比想象中还要厚实,廖长春亲手刻了蜡版,印了十几份。
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散发着油墨香。
方案开篇就用粗体字标明了三项硬指标:防涝要挖渠,防旱要打井,防饥要储粮。
但往下细看,才发现廖长春把每项任务都掰碎了揉细了。
防涝工程要求各生产队按照实际耕地面积开挖排水渠系,主干渠深度不低于1.2米,支渠深度0.8米。采用“明渠暗涵”设计,在主要道路下方埋设陶管涵洞。工程实行工分制,每百米渠道记12个工分,纳入秋收分配核算。
防旱工程要求平原区每五十亩耕地打一眼深井,井深要求达到十五米以上。山区采用柳条护壁井技术,由公社负责技术指导。每眼井配备手压泵,实行井长责任制。
防饥工程要求各队建立“战备粮”专库,按人口留存三个月基本口粮。推广代食品加工技术,建立橡子面、榆树皮等替代粮储备。每月组织防饥演练,检验应急粮食发放流程。
方案特别强调三项工作实行“三挂钩”考核制度:与物资分配名额挂钩、与肥料供应量挂钩、与年终评优挂钩。
廖长春在方案最后用红笔加注的“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时无备”十二个字,后来被制成标语刷在各生产队粮仓外墙上。
赵德柱伸着脖子偷瞄了几眼,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那些数字后面跟着的惩罚措施,看得他后脊梁发凉。
完不成任务的队,明年春耕的肥料指标直接砍半,其他物资分配名额也要往后排。
看着厚厚的方案,林川眼睛湿润了。
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廖长春佝偻着脊背,旱烟杆咬得咯吱作响。
算盘珠子噼啪声中,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账本上反复勾画。
东沟的土质、西坡的墒情、各队的收成,全在这盏油灯下被拆解成冰冷的数据。
那些看似冷硬的数字背后,是把最后的口粮都押上去的决绝,是宁可现在被骂祖宗十八代,也不能让社员饿死在开春的担当。
林川突然明白,这不是普通的文件,而是一名人民公仆用党性作担保,用心血在铸就一座堤坝,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抵挡来年的灾荒,为乡亲们筑起的最后防线。
窗外,“备战备荒”四个大字,格外醒目。
林川把方案紧紧贴在胸口,纸页下传来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那是与千千万万基层党员同频的脉动,是为人民扛起苦难的誓言在回响。
……
回上官屯的路上。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得人脸生疼。
陈和平裹紧了补丁摞补丁的棉袄,领口漏风的地方塞着旧报纸,走起路来哗啦作响。
林川跟在后头,听着他的鞋踩在雪里发出的“咯吱”声。
“林川,你给我说实话。”
陈和平突然站住,转身时带起一阵白茫茫的哈气。
他鼻子冻得通红,眉毛上结着霜花,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廖书记这个方案,是不是你的想法?”
林川跺了跺冻麻的脚,棉鞋底早就磨薄了,寒气顺着脚心往上窜。
“和平哥,你咋问这个?”
“我咋问?”
陈和平从兜里摸出半截皱巴巴的烟卷,手冻得哆嗦,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
烟头的红光映着他龟裂的嘴唇,“廖长春在咱们屯干了三年,他有啥能耐,我不比你清楚?这个方案他自己根本搞不出来!公社的其他人,也没这个……”
话没说完,一阵北风呛得他直咳嗽,咳得弯下腰去。
林川赶紧给他拍背,手碰到他嶙峋的脊梁骨,隔着棉袄都能摸到底下凸起的肋骨。
陈和平缓过劲儿来,用袖子抹了把鼻涕,在冻硬的棉袄上蹭出一道冰碴子。
林川的耳朵冻得生疼,却觉得脸上烧得慌。
陈和平抽了两口烟,递给林川。
“有时候吧,我就觉得,你不像是这个年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