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能放弃守护一生的田地,抛弃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屋舍,程诺理解他们的想法。
可她记得原书中写过,暴雪之后紧接着来的洪涝,比官府预想的更快更急,她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准备和考虑了,进山迫在眉睫。
事实真如程母所料,程父将消息带回村里时,一听要舍弃家园躲进山里,大伙儿第一反应是拒绝。
“不行不行,有屋子不住住山里,像什么样子。”
“大不了等洪水来了,我们再进山,没必要现在就躲进去吧?”
“官府前年搭建过防洪大坝,当时我男人还被派遣去服劳役呢,大坝搭得可高了,就算真有洪灾也不用担心。”
程诺:“婶子说的是飞虹渡和十月桥之间的大坝吗?”
说话的婶子连连点头:“对,就是那儿,修建的时候督查官员说了,就算挺上个十几二十年都不成问题,小打小闹的洪灾更不用担心。”
几十万两的修河款,若真的实打实用在建设堤坝上,程诺也就不担心了,可问题是修建堤坝用的根本不是坚固的青石,而是砂土混合稻草,三十万两雪花白银,就修了个纸糊似的堤坝。
三年来,没有洪灾没有暴雪,堤坝看似安稳地立在飞虹渡和十月桥之间,其实有心人仔细一查便能发现,堤坝已经出现些许裂开的细纹,别说是抵挡洪涝,就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暴雨,也能轻易将其击溃。
修建河堤的主簿,走了大运,三年来永安县风调雨顺,才让这段鲜为人知的贪腐案隐入尘烟。
而这次洪涝的来临,彻底撕下官员们伪善的面具,绵延几十里的堤坝毁于一旦,令无数生灵涂炭。
衢州知府闻听此事,召集各县知县,商讨泄洪对策,其中以永安县灾情最严重,而永安县下属七个镇中,以清河镇下面的云溪和灵水村死伤最重。
官府最后下令,将两个村子当成泄洪的首选,舍弃两村人,救其他数万人的性命。
程家所在的大梨村,依靠周边两村的引流,最终顺利活下来,但没人为此欢呼雀跃,看着洪水肆虐过后满目疮痍的村庄,看着四处漂浮的尸体,耳边是止不住的压抑哭声,人间地狱莫过如此。
穿越以来发生不少偏离书中剧情走向的事件,程诺不敢保证此次的泄洪工作不会拖累到大梨村。
毕竟有她这个变数,以及冯知意的重生,很多事情的发生已经改变。
提到冯知意,程诺真是许久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等她们一家搬到榴花巷,免不了再跟孟家人和冯知意照面,不知几个月的雪灾他们过得如何。
榴花巷。
一处庭院内积雪消散大半,满地泥土混合雪水的污垢,致使廊下一改往日的清爽整洁。
琼枝正在清理廊下的雪水,扫到下水管道中,没多久又自己流了回来。
冯知意指挥她用沙袋堵住门口,最近河道水暴涨,有些蔓延到榴花巷。
各家各户门前都是积水,有些人家已经漫到屋子里。
比如跟琼枝一墙之隔的孟家母子院中,积雪没有得到及时处理,一经融化速度快到她们来不及反应。
孟母眯起昏花的老眼,想了个损招,她望向隔壁院子,苏家院子地势高,院里积水刚漫过鞋底。
“苏家儿子是个秀才,平日里见到我鼻孔朝天,我儿子可是举人,今日非得给他家点颜色瞧瞧。”孟母给自己接下来的行径找到“合理借口”。
抄起水桶往矮墙下走去。
那墙不过半人高,孟思静舀水,孟母踮起脚负责倒。
“哗啦啦……”
几道污秽不堪的脏水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精准地倒进苏家院中,水花立刻打湿苏家晾晒在院中的被褥。
“一桶、两桶……”孟思静干得起劲,孟母数得快活,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浑然不觉得累。
孟家院中的积水是浅了,倒霉的苏家人突然发现院中的积水暴涨,一下子蔓延到屋中,快把桌椅板凳四条腿泡烂了。
一个尖嘴猴腮的妇人,淌水走出屋,一眼看到晾晒的被褥湿了个彻底,隔壁的孟母正抱着桶立在矮墙旁,一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孟家嫂子,你这是在做什么?”苏氏脸气得通红。
孟母被抓了个正着,索性不遮掩,理直气壮道:“我家院子水太多了,往你家倒几桶怎么了?你家地高,水自然就流走了。”
苏氏气得发抖:“你这人好不讲理!我家的被褥好不容易晒干,被你全毁了,你让我们一家今晚盖什么?”
“几个破被子,值什么钱?我家房里放的全是我儿考学的书籍,那些才是重中之重,不容半点损失。”孟母一副大发慈悲的口吻,道,“你儿子难道不想学习学习吗?一把年纪还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穷秀才,就是因为有你这么个没眼力见的娘!”
苏氏朝地上啐了一口,“呸,拉倒吧,你儿子眼睛长在头顶上,我儿子没那个福分的举人老爷提点,话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想让我当冤大头吗?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说完,苏氏朝屋里喊了两声,很快苏家人全出来了,四五个人,一人一个木盆,将积水反过来倒进孟家院中。
二对五,明显打不过。
孟母脸上被浇了一大盆脏水,好不容易睁开眼,气疯了,跑进屋想拉儿子加入战斗。
孟南洲是个要脸面的读书人,他不肯。
孟母只能去隔壁院拉人,冯知意如今有孕五个月,小腹凸起不明显,身上也没多少肉,整个人情绪不佳,看谁都没好脸色。
“琼枝,跟我走。”孟母一来就拉琼枝胳膊,不管她愿不愿意。
琼枝想挣脱开,奈何老太太力气不小,没成功。
“姑娘。”琼枝向一旁休息的女子求助。
冯知意扶着酸疼的腰肢,有气无力摆摆手:“去吧。”
她此次受孕,比上一世辛苦得多,或许是上辈子有锦衣玉食将养,身边仆从环绕,每天只用担忧怎么换着花样吃补品,绫罗绸缎更是穿都穿不完,宫中最好的御医每日调理她的身体,两次生产都没受什么罪。
这次,胎位没坐稳,就碰上暴雪,一连三个月,吃不好穿不暖,她本就挑嘴,怀了孩子更是吃什么都没胃口,身体非但没养胖,反而比原先瘦了些。
除了小腹位置,四肢快成竹竿了。
她连自己的顾不上,更不会把精力放在别处上,孟母想做什么由她,只要不来烦她就成。
这边,孟母找来了帮手,立马将琼枝推到矮墙下,好巧不巧,苏家人刚好倒了桶脏水下来,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孟母一边往后退,一边拍着胸口一阵后怕,还好没有倒在她身上。
“愣着做什么,反击啊!你是面团捏的吗?”
琼枝气疯了,不知是气苏家人,还是更气孟母。
抬起孟思静递过来的满桶水,逮着苏氏一桶浇下去,就这么来回五六次,双方无一人幸免,身上全湿了。
两边的争吵声吸引来左邻右舍,有人抱着孩子探头张望,有人叼着烟袋蹲门口看热闹,更有半大的孩子爬上墙头,拍着手打赌谁会赢。
苏氏见人多,声音更加嘹亮:“大伙儿评评理,她家把院里的脏水倒进我院里,毁了我家的被褥,不承认过错,还如此蛮横!”
孟母不甘示弱:“天爷的,倒打一耙啊,大伙儿瞧瞧我家的水快漫过小腿了,再看看她家刚湿了鞋底,苏家地势高没积水,还不是因为有我们这些地势低的挡着,既如此,她家跟我们一起承担被污水淹没的风险,有什么不对?”
“放屁!”苏氏气得口不择言,冲着孟家窗户往里喊,“孟举人,你是读过书的,知道礼义廉耻,你娘不讲理,你管不管了?”
屋里一片死寂,无人回应。
孟南洲在装死。
苏氏锲而不舍:“别躲在里头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你娘蛮不讲理,你妹助纣为虐,还有这个丫鬟,跟她主子冯知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的那点烂事榴花巷人尽皆知。”
苏氏气昏了头,开始无差别攻击,将孟冯两家的秘辛倒豆子般全抖落出来。
谁让孟家不做人,以为她家好欺负是不是?
孟母一辈子将儿子捧在心尖上,你骂她可以,骂她儿子,绝对不行。
“老不死的,你敢骂我儿子。”她一把抓起墙边依着的扫帚就朝苏家人脸上怼去。
苏氏躲闪不及,被扫帚柄打中肩膀,疼得直叫唤,这可刺激到爱母心切的苏秀才,立马抄起水桶翻墙去拼命。
苏秀才虽然是个读书人,却生得高大威武,不像一般读书人羸弱,看上去一圈能打死两个孟母。
孟母被突然跳下来的巨大阴影吓个半死,“啊”的一声惨叫起来。
孟南洲再想装死是不行了。
“住手!”一声厉呵传出,孟南洲三两步上前,将孟母拦在身后,看着苏秀才手上的“作案工具”,道,“放下!”
苏秀才在孟南洲刚搬来榴花巷时,是很敬重他的,可惜孟南洲不好相处,向他讨教问题爱答不理,某次他甚至从同窗口中得知,孟南洲在背地里跟人说他愚钝、没有读书天赋,再怎么用心也考不上举人。
从那之后,苏秀才一改对他恭敬的态度,连带着孟家人一起没好脸色。
“你娘用脏水泼了我家被褥,后又用扫帚打伤我娘,这笔账怎么算,你看着办吧!”
孟南洲看了一圈,心里七七八八有了较量,他娘什么性子,他当儿子的最清楚不过,可这么多人看着,让他娘承认错误,不就是变相告诉大伙儿,他孟举人的娘是个不讲理的泼妇吗?
不行!
孟南洲绝不允许人生有污点,哪怕是亲近的人也不行。
他沉声道:“苏老弟,我娘年纪大了,做事冲动了些,但她的话也不无道理,你家地势高,确实占了大伙儿的功劳,船帮水,水帮船,离了谁都不能活。”
此话一出,看热闹的众人纷纷点头,觉得有道理。
大伙儿被孟南洲的话引领,忘了孟母打人的事,反过来责备苏家人不够大度。
苏秀才涨红了脸,“你娘动手打人就是不对,任你说破大天,她错了就是错了。”
孟南洲笑笑:“我没说我娘没错,她的错是冲动,你娘的错是肚量狭小,而你的错最重……”
苏秀才一愣:“我有什么错?”
“为人子女,不劝老人知礼,不想办法解决矛盾,反在其中添柴加火,你说你的罪过大不大?”
苏秀才气笑了,不愧是锦心绣口的举人老爷,颠倒黑白的能力当真厉害,若今天他只是个目不识丁的草包没准真信了他的话,可惜他不是。
他也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读书人,刚才不过是见母亲被欺负,一时气不过才想动手讨公道,反被孟南洲抓到把柄。
苏秀才冷哼一声:“孟举人巧舌如簧,那你说说看如何才能解决眼下的问题。”
孟南洲轻咳一声,眼波流转间,目光落在几人院落后的一处临街的宅院上。
那里不久前死了一家四口,大伙儿觉得晦气,正好这处宅院的地势也高。
“如果是我,我会‘祸水东引’。”孟南洲。
孟思静立马明白他的意思:“哥,你的意思是,把脏水泼到凶宅里?”
孟南洲点点头。
孟母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没想起来,反正那间屋子没人住,空着也是空着。”
苏秀才眉头一皱:“房子空着也不是把脏水泼进人家院子里的理由,我听说那院子的主人手上有八间房,邻里不少人的屋舍都是租住他家的,房东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苏氏点点头,觉得儿子说得不错,她们家反正干不出这么缺德的事。
门前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透露一个消息。
“这凶宅卖出去了,我姑父在县衙房户当差,亲口说的,有人将房子半价买到手了。”
“半价,真便宜啊!”
“那又怎么样,这套房子风水不好,张老头一家被冻死了,上一个租户媳妇住了七八年没生养,一搬家,立马怀上了;再上一个租户,那个吊死了房顶上赌徒,大伙儿还记得吗?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臭了……”
“这样不吉利的屋子,白送我都不要,竟然有人愿意花钱买?不知道是哪个被骗的冤大头。”
先前说话的男人道:“马上就知道了,听说没几天住进来,到时候看看。”
凶宅卖出去的大消息,很快将孟苏两家吵架动手的热闹冲散,大伙儿将注意力放在不久后入住的“倒霉”一家人身上。
三日后,榴花巷的凶宅果真住进了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