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乙字三十六号!”
柜台后,账房先生那洪亮的嗓音,像是一把火,瞬间点燃了空气。
一个穿着绸布长衫、满脸油汗的胖掌柜,连滚带爬地挤到了柜台前。他手里死死攥着那张早已被汗水浸透、边缘都有些磨损的凭证,哆哆嗦嗦地递了过去。
“验!”
账房先生接过凭证,核对印鉴,朱笔一勾。
“汇通商号王掌柜,上月存银三千两。今期满,本利共计——六千两!”
“砰!”
两个精壮的伙计抬起一口沉重的红木箱子,重重地顿在柜台上。箱盖掀开,满箱的雪花银在晨光下白得刺眼。
王掌柜呼吸一滞,整个人僵在那里,像是一尊被雷劈中的泥塑。
直到伙计把两锭五十两的大银塞进他怀里,那种冰凉沉重的触感才让他猛地回过神来。
“真的……真的给了……”
王掌柜突然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嚎叫,那是极度压抑后的疯狂宣泄。他整个人扑在那箱银子上,把脸埋进那一堆冰冷的金属里,蹭得满脸是银粉。
“六千两!真的是六千两啊!”
“我的!都是我的!”
他猛地转过身,举起手中那两锭大银,冲着身后那片黑压压的人海嘶吼。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吕东家没骗咱们!存一还二!真金白银!!”
“轰——!”
这一声吼,彻底引爆了这座积蓄了一整夜、甚至是一个月压力的火山。
“给钱了!真的给钱了!”
“我也要兑!让我过去!”
“吕东家仁义!吕东家是活菩萨啊!”
人群沸腾了。无数双手臂高高举起,挥舞着手里的存单、银票,甚至还有人挥舞着刚从家里翻出来的地契。
原本还需要私军维持秩序的队伍,此刻却出奇地没有崩溃。因为每个人都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那个名为“暴富”的神像就在眼前,只要排队,就能摸到。
“吕大善人万岁!”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
紧接着,这喊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震得钱庄的瓦片都在嗡嗡作响。
“万岁!万岁!!”
这些平日里最精明、最现实的商贾百姓,此刻却对着一个空荡荡的柜台,对着那个还没露面的吕不韦,发出了近乎宗教般的狂热膜拜。
……
二楼,雅间。
陆生站在窗后,双手死死扣住窗棂。
他看着楼下那片蠕动的人头,看着那一张张因贪婪而扭曲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发麻。
他是锦衣卫千户,是在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杀神。
他见过两军对垒的尸山血海,见过刑房里的人间炼狱。
可他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
“疯了……全都疯了……”
陆生喃喃自语。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队伍的末尾。
那里,不仅有穿着绸缎的商贾。
还有挽着裤腿、脚上沾满泥巴的农夫,手里提着甚至来不及卖掉的母鸡;有穿着短打、满手油污的铁匠,把吃饭的铁锤都扔在了一边;甚至还有几个穿着衙役服饰的差人,此刻也缩着脖子,混在队伍里,眼神狂热。
“这才一个月啊……”
陆生转过身,看着身后正悠闲品茶的吕不韦,声音有些干涩。
“先生,这火……是不是烧得太大了?”
“我刚才看到,城外甚至来了几百辆拖家带口的大车。听口音,那是隔壁潍州、甚至是更远的利州来的人。”
陆生指着窗外。
“田地荒芜,无人耕种;作坊停工,无人打铁;商铺关门,无人做买卖。”
“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少,士农工商,全都像着了魔一样,把身家性命都扛到了这全州城来。”
“他们不干活了,不过日子了,就等着把钱往这儿一扔,然后等着天上掉馅饼。”
陆生深吸一口气,眼底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
“这不是在做生意。”
“这是在……抽南离国的脊髓。”
吕不韦放下茶盏,轻吹了一口气。
“陆千户。”
他抬起头,眯着的眼睛里,透着一股看透世情的冷漠。
“你觉得,是我的钱庄毁了他们?”
吕不韦站起身,走到窗边,与陆生并肩而立。
他看着下方那些狂热的信徒,嘴角勾起一抹嘲弄。
“不。”
“是贪婪。”
“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梯子。”
吕不韦伸出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抓。
“他们不想辛苦劳作,不想看天吃饭。他们想不劳而获,想一夜暴富。”
“当一个人发现,往这一站,一个月就能赚到他在地里刨食十年都赚不到的钱时……”
吕不韦侧过头,看着陆生。
“你觉得,他还会回去种地吗?”
陆生沉默了。
他看着那些疯狂的人群,第一次觉得,手里这把杀人的刀,比起吕不韦这把“杀心”的刀,简直钝得可笑。
“火越大,烧得越干净。”
吕不韦重新坐回椅中,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全州只是个开始。”
“我要让这把火,顺着这些人的贪欲,烧遍南离的每一寸土地。”
“等到霍正郎那边动手的时候……”
吕不韦眼中寒光一闪。
“我要让南离的那位皇帝发现,他除了钱,什么都调动不了。没有粮,没有铁,甚至……连征兵都征不到人。”
“因为他的子民,都在这儿排队呢。”
全州城,正午。
按理说,这该是市井最忙碌的时辰。铁匠该抡锤,小贩该吆喝,农夫该在田间挥汗。
可今日,全州变了。
整座城像是一口烧红了的大锅,里面烹的不是米肉,而是滚烫的欲望。
城中最大的酒楼“太白楼”,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大堂里早就没地儿落脚,就连平日里用来摆盆景的过道,此刻都硬生生挤进去了两张八仙桌。
“小二!死哪去了?!”
一声暴喝,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在抖。
喊话的是个穿着崭新绸缎长衫的汉子,袖口挽得老高,露出一截黑黢黢、还带着泥垢的小臂。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手里抓着一只烧鸡,满嘴油光。
若是半个月前,他还是城南码头上为了两文钱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的苦力“赵大脚”。
可现在,他面前的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
“爷!来了来了!”
跑堂的小二满头大汗地挤过来,手里托盘都端不稳了。
“爷,您这桌……菜都齐了啊。”
“齐个屁!”
赵大脚把啃了一半的烧鸡往地上一扔,“啪”的一声,溅起一地油星。
“这鸡太柴!给爷换!换最好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锭还没焐热的五十两官银,那是刚从金蟾钱庄领出来的。
“咚!”
银锭砸在桌上,把盘子都震跳了起来。
“看见没?爷有的是钱!存一还二!爷现在有的是银子!”
“给爷把这层楼包了!把那些穷酸都赶出去!爷要一个人喝!”
小二看着那锭银子,眼里的光比赵大脚还亮,点头哈腰地就把银子揣进了怀里。
“得嘞!赵爷您稍候!小的这就去清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