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被咸湿的海风吹得有些散,落进耳朵里,却像一块沉重的铅,坠得人心口发闷。
那双浑浊的,看尽了海潮起落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碎裂开来,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那时候,岛上还没有像样的避风港。”
老人转过头,不再看那片夺走了他儿子性命的大海,而是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那块被他撬动了一半的礁石。
“台风一来,船没地方躲,只能听天由命。”
“出事的,不止我家一个。”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遥远的故事。
但秦小雅却能清晰地看到,他那攥着撬棍的,布满了青筋和老茧的手,正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
整个海滩,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剩下海浪拍打着沙滩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像一首永不停歇的,悲伤的挽歌。
“所以......”秦小雅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她不敢去看老人的眼睛,“所以您就想......自己修一个?”
“嗯。”
老人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沉闷的音节。
他重新弯下腰,将那根粗壮的铁制撬棍,深深地插进礁石的缝隙里,用肩膀死死抵住。
“嘿......咻!”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张被海风雕刻得如同岩石般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绷紧了!
古铜色的脊背上,虬结的肌肉如同盘根错节的老树根,根根暴起!
那块顽固的,重逾千斤的礁石,终于,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被他硬生生地,从沙地里撬了起来!
老人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但他顾不上这些,连忙用更小的石块,垫在了礁石底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滴滴答答地,落在那滚烫的沙地上,瞬间蒸发。
“就您一个人......”楚渊看着眼前这充满了原始力量,却又无比悲壮的一幕,轻声问道,“家里人......”
“呵呵。”
老人听到“家里人”三个字,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沙哑,干涩,比海边的石头还要粗粝。
“一开始,我老婆,我闺女,我女婿,都跟着我一起干。”
他指了指远处那条已经初具雏形的,蜿蜒的堤坝。
“那些石头,有上万块,都是我们一家人,一块一块从海里,从山上,搬下来的。”
“搬不动的,就用牛车拉。牛累死了,就换一头。”
“那几年,全岛的人都看我们家的笑话。”
老人的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似是悲凉,又似是骄傲的神情。
“他们都骂我们是傻子,是疯子。”
“我外孙在学校,被人起了外号。”
“后来......”
老人沉默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那未尽的话语,却比任何直白的控诉,都更加沉重。
秦小雅的眼眶,彻底红了。
她可以想象。
一个家庭,为了一个看似“愚蠢”的执念,对抗着大海,也对抗着全世界的恶意与不解。
那种孤独与压力,足以将任何一个正常人压垮。
可眼前这个老人,却坚持了下来。
一个人,坚持到了现在。
“那......那他们......”秦小雅的声音,都在发抖。
“他们没走。”老人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得的温柔,“就是不让我干了,说我年纪大了,再干下去,身体要垮。”
“他们不知道......”
老人转过身,用那双布满了老茧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身后那道由无数巨石堆砌而成的,丑陋却又坚固的堤坝。
“我不干,我这心里......堵得慌啊。”
他看着那片波涛汹涌的大海,眼神里,是无尽的思念,与悔恨。
“我儿子......他要是那天能有个地方躲一躲......”
“他就能回来了。”
老人再也说不下去,他猛地转过身,像是要用劳作来麻痹自己那颗被思念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
“来,小伙子,搭把手!”
他冲着楚渊喊了一声,然后和楚渊两人合力,将那块巨大的礁石,一点一点地,推向了堤坝的方向。
克里斯蒂娜静静地站在远处。
她看着那个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用最原始,最“愚蠢”的方式,与大海抗争的老人。
她看着那条孤独的,倔强地向着大海延伸的,用血汗与泪水浇筑而成的堤坝。
她的世界,那座由神亲自为她构建的,充满了“理性”与“逻辑”的,冰冷而又坚固的圣殿,正在一寸一寸地,崩塌,碎裂。
她无法理解。
用自己后半生的时间,去对抗无法战胜的自然。
用一个家庭的尊严,去堵上所有人的悠悠之口。
用血肉之躯,去完成一项注定要被海浪一次次摧毁的,徒劳无功的伟业。
这值得吗?
这种行为,在神的眼中,是何等的愚昧,何等的......毫无意义。
可为什么......
为什么看着那个老人单薄的,却又无比坚韧的背影,她的心,会不受控制地,抽痛起来?
就在这时。
老人停下了动作,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冲着楚渊和秦小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
他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你们看。”
楚渊和秦小雅的目光,落在了那双手上。
然后。
两人的瞳孔,都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双手了。
整双手掌,比正常人要大上一圈,手背上,青筋如同蚯蚓般盘踞着。
而最恐怖的,是那十根手指。
每一根手指的关节,都因为常年过度用力,而严重地,扭曲地,变形了!
像是被什么恐怖的力量,硬生生折断,又强行长在了一起!
触目惊心!
“为了省力,我用的撬棍,都是那种工地上的大号钢筋。”
老人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的手有什么不妥,他用一种平淡到近乎麻木的语气,指了指旁边一堆锈迹斑斑的废铁。
“喏,就那种。”
“挺结实的。”
“就是不太耐用。”
他那张被风霜雕刻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这么多年下来,也用断了七八根了。”